一个狗血老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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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酒馆来了人,轻衣缓带的少年人,生一张俊朗无俦的脸,甫进入,满酒馆的女孩子都心猿意马地朝他看。
少年人衣袍拂掠如流云,翛然信步,款款站定在掌柜面前。
“来一壶酒。”
他找一张角落的桌子,自斟自饮,衣袂扫动间,能看见腰间一块玉牌。
玉牌上雕着一对蔓枝交缠的莲花,旁边刻有小字,“百年好合”。
一看就是定亲的信物,可惜呀,如此俊俏潇洒的郎君,已经定下婚事了,女孩子们在心里暗自叹息。
少年人犹自在角落饮酒。他饮酒的动作非常爽利,毫无旁人咽一口还要品咂半天的温吞劲,叫人想到书本里尽吸西江,细斟北斗的风流率性。
少年人饮完大半壶的时候,小酒馆又进来另一个小公子。
小公子披着狐裘,生一张玲珑如玉的脸,步履轻盈如踏在云头。他轻快地跳到掌柜面前,说:“来几碟烧鸡。”
他长长的衣袖飘扬起来,也露出腰间的一枚玉牌,雕的是一双交颈的瑞鸟,旁边刻着“鸾凤和鸣”。
一看也是定亲的信物,女孩子们大为伤心,这年头一表人才的佳公子怎么都有了婚配?再看那小公子已端了烧鸡,快快活活地在酒馆里兜了一圈,最后停在那先来的少年人桌畔,俯身过去搭讪:“兄台,一个人喝呀?”
少年人抬头瞥了他一眼,不答话,小公子笑眯眯道:“只喝酒多没意思啊,来点烧鸡,再叫点熟牛肉,就着下酒,才算喝得快活呢。”
少年人还是不答话,小公子自来熟地坐到他对面,动作轻巧地使起筷子夹菜,一边吃一边尚招呼着:“兄台,别拘谨,这些我都分给你。”
少年人狐疑地打量着面前人率真的笑颜。凝视片刻,小公子笑容越发灿烂,如正午日头,晃得人眼前略略一花。
少年人终于试探着伸了一筷子过去,小公子也动作利索地捞起对方的酒壶,给自己倒起酒来。
于是一边饮酒吃菜,一边搭话。小公子道:“兄台从哪里来?”
沉默。
“兄台姓甚名谁啊?”
沉默。
小公子大受打击,垮下肩膀道:“兄台怎么都不说话?”
“兄台”纠结片刻,凑过来,俯到他耳边,吞吐开口:“不能说出去,免得被人找见。”
小公子睁了圆圆的眼睛,恍然大悟:“兄台是离家出走?”
少年人闷闷地坐回去,仰起头喝酒,凸起的喉结烦躁地上下滚动。
君奉天年方十七,正值骄纵年纪,此番出来,是为离家出走。
或者说得更为详细些,是为逃婚。
君奉天家住云海仙门,乃是门内少主,甫出生就丧母,一切事全凭父亲说了算。
他还在娘胎里时,父亲玄尊就同玉门世家商定了婚事,两派世代交好,结个亲家最是理所当然。玄尊本盼着玉家生个女儿,不料消息传来,玉家生的也是个儿子。
家长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会,婚事都说好了,作为信物的玉牌也换过了,要不,儿子就儿子吧。
玉门家主语重心长:“犬子降生时,我特地为他卜了一卦,算出来他姻缘就系在你们仙门这里,既然上天都定下了,我们就照着办吧。”
玄尊满口应承,于是君奉天自小有了个烦恼,关乎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成婚对象。
年轻人生性都爱自由,给长辈唇齿碰两下就定了终身大事,谁受得了,况且他连那个玉家小公子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。
玄尊道:“不知道,就同为父去玉门那看看?”
玄尊带着一队扛礼品的仆从,正准备去玉家请期,君奉天硬着脖颈道:“我才不去见他,反正我也不喜欢他,那玉门的少爷大略也不喜欢我,毕竟他也没来见过我一次。”
可不喜欢也没用,玄尊请期回来,说是半个月之后就是良辰吉日,宜修造,宜出行,宜嫁娶,什么都宜。
就是不宜君奉天的心。
君奉天反反复复想了一夜,临近天明的时候,终于打定了反抗父亲的意思,随便收拾了些包裹,下山逃婚去了。
彼时月黑风高,万籁俱静,是个宜离家出走的好夜。
“所以,未免给父亲那里听见风声,我就不说名字了。”君奉天将事情略说过一遍,正色道,“你就叫我的称号,御命丹心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小公子拍手,亦正色道,“丹心兄,人生何处不相逢,你我真是有缘,不瞒你说——”
他也贴到君奉天的耳边来,一字一吐气地道:“我出来,也是为逃婚。”
君奉天讶然看他。
小公子坦然笑说:“看来天底下父母皆是一个样,我爹自我出生就给定了婚事,那对象也是个男的,是圆是扁都不知道——不知道就算了,反正我也不想见他。”
他趴在桌上,闲闲地拿筷子拨着吃剩的鸡骨头,朝君奉天露出一双笑得微弯的眼:“若他是如兄台一般的人,也许我还会喜欢他。”
君奉天给说得噎了噎,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倒去,结结巴巴道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。”
小公子不答话,只是轻轻地笑,一双眼朝他亮晶晶地闪,像向亲近之人讨要东西的小娃娃。
君奉天的脸莫名其妙就发热了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君奉天同那称号仙心藏玄的小公子难兄难弟,惺惺相惜,于是顺理成章地结伴同行。
君奉天自小在仙门长大,几未涉足过外头的世界,如今走了一遭,才算开了眼。待在外面的时日多姿多彩,比在仙门快活得多,而在外面认识的人,也胜过那虚无缥缈的成婚对象百倍。
小公子出手阔绰,雇了一艘游船,载了两人信水漂流。这夜水面时不时流过花灯,远处更是一片焰火摇曳,将河水照如一弯银白的光带。小公子跳下船问了问,才知道这天是七夕,于是又买了几盏花灯过来,问君奉天写不写。
“写这个做什么?”君奉天道。
“你如果有心上人,就写上去,算是祈祷姻缘。”小公子道,“那些小姑娘信得很呢,你看河边都满站着女孩子,花灯把河面都挤满了,我们今夜估计得在这里系缆。”
君奉天于是问:“那你呢,你写不写?”
小公子笑盈盈道:“我想写啊。”君奉天呆了呆,只当他是要写心上人的名字,一时心下好似锅煮沸了的梅子汤,要往上咕噜噜地冒酸水。正是出神的时候,耳边却听小公子理所当然道:“不过我心上人,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。”
君奉天又是一怔,只看见小公子在满河灯火里朝他笑,那眼睛熠熠有光,便似河灯飘摇的烛焰,满载不可说的期盼与想望,要流往心爱的人。
君奉天的脸霎时就红透了,耳边只听见对方笑嘻嘻地问他:“所以兄台,你写不写?”
他于是也鬼使神差地说:“我不写。”
他低头说:“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。”
最后谁也没写,两个人放了盏空灯。当晚君奉天总是睡不着,睡着了又总是迷迷糊糊地做梦,梦里一片红艳,高烧的红烛,高贴的红双喜,还有一身红通通的喜服,他成大礼,叩高堂,跟人对拜。若以前,他只怕要当这是噩梦,毕竟他最讨厌那门婚事,可梦里他却像感觉到说不出的快活,好似喝酒上头的人,想不清楚事,只顾着晕乎乎地欢喜。
三拜完毕,他抬目一看,满室喜色辉映一张玲珑如玉的脸,清楚分明,不是那小公子又是谁。
君奉天陡地就醒了。他从床上坐起来,梦里的悸动尚令他的心鼓噪得厉害。床的另一头没有人,从船舫的窗户外能看见满河未灭的灯,一盏盏都像人含情的眼。
君奉天从床上下来,他们的船已经停泊靠岸,他也就上岸去看河灯。那辉煌飘摇的光,一簇簇尽是人间的情火,顶着风固执燃烧。注视了一会,君奉天从腰间解下那玉佩来,看着上面交缠的并蒂莲,还有“百年好合”四个字,越看越觉扎眼,索性伸手一掷,丢进了水里。
“噗通”的,同样的水声,却在对岸也传过来。君奉天这才察觉到对岸也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,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迢递入耳:“你这么晚不睡,跑河边做什么?”
君奉天的心在这一瞬间又开始狂跳,他不假思索地跳下水,跋涉过河,一路众多河灯在身畔挤挤攘攘,要争抢替他传情,可他不要任何事物的伸援,他要自己开口,自己说。君奉天浑身湿淋淋地登岸,站到那年轻人的眼前,朝对方张开空无一物的掌心。
“现在我没有婚约了,你肯跟我回去吗?”
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对方。
小公子把手伸过来,握住他,笑道:“好啊。”
君奉天真没有想过他还有原路返回的那一天。他在心里颠来倒去地练习,要如何站在玄尊面前,如何扑通跪地,如何义正辞严地抗婚。
他要说:“父亲,孩儿的成婚对象就在这里,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。”
然后他也要跟着对方回家,跪在对方父亲面前,听对方这样义正辞严地说一遍。
想象总是很完美,不过事情的发展不会尽如人意。
玄尊见他突然回来,震惊得很,见了他旁边的人,更震惊了。
君奉天将打了许久的腹稿一字字地祭出来:“父亲——”
他握紧身旁人的手,言辞振振:“孩儿的成婚对象就在这里,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!”
虽然话说得很有底气,其实头皮隐隐发麻,在等候接下来的狂风暴雨。可这一句话掷出来,却如投石入崖底,别说狂风暴雨,一时连个应答的水声也没有传出。
君奉天愕然抬头,看见玄尊满面喜色:“儿子,你终于想通了?”
君奉天:“……啊?”
玄尊道:“这不是玉家的玉逍遥吗?”
君奉天霍的转头,不可思议道:“你是玉逍遥?”
玉逍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好一会才挤出个笑容来,颤颤道:“你是,奉……天?”
玄尊走下来说:“玉家小子,你不认得我了?也是,每次去玉门,你都躲去花园不出来。”他招呼道,“都愣着做什么,明晚就是成婚的时候,还想着你们都不在,该怎么操办,还算你们有点良心,知道回来……”
两人跪在原地,面面相觑。长辈们效率极高,他们头脑尚懵着,已然被推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。
高堂们很是欣慰:“好啊,好啊,只是少了点什么……”
玉门家主问儿子:“我想起来了,你那块玉牌呢?这可是成婚信物,怎么没佩在身上?”
玉逍遥:“……”
玉逍遥艰难开口:“我搁在包袱里了,还没收拾出来。”
高堂们于是督促:“明天记得带起来。”
两人诺诺应下,接着对拜。红烛高烧,喜字高贴,煌煌灯火下照着张玲珑如玉的脸,真是与梦里景象别无二致。
君奉天想,虽然过程有些曲折,可结果,还是十分如意的。
除却另一件事比较麻烦。
成婚当夜,屋里空无一人。铺好的被褥无人问津,连喜烛都给拔了,充作照明的用途。两个年轻人穿着喜服,趁着夜色狂奔下山,举了蜡烛在河水中跋涉。
“奉天,你确定是扔在这儿了吗?”玉逍遥提着衣摆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,整个人都湿了泰半。
君奉天埋头搜索,扬声应答:“是这里没错。”
玉逍遥一边在河中努力打捞,一边仰天长叹:“要是知道是你,我怎么也不会扔了它……”
两人浑身淋漓,找得晕头转向。而天空明月高悬,光芒辉耀,真是个适合情人聚首的良夜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