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早狗血桥段爱好者的身份已彻底暴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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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阴沉，远山灰蒙蒙的一片。郊野的空气潮湿压抑，是下雨的征兆。

几个侍从护送着一辆轿子，迎着渐暗的天光赶路。他们步履匆忙，神色疲惫，轿子也颠得颇厉害。从他们翻飞的衣袍间，能看见晃动的腰牌，上面刻着“天下封刀”四字。

天下封刀是江湖中有名的组织。这些人打扮得不甚讲究，但腰牌鎏金镶翠，价值昂贵，在天下封刀内地位应当不差。可就是这样一批武卫，却顶着满天雨云，个个容色焦灼，在这连山野村夫都匆忙归家的时刻，于林间忍着浑身汗水，疾步跋涉。

他们已经赶了几个时辰的路，而轿中的人也已忍了几个时辰的颠簸。这是个苦差事，让人被颠得昏了又醒，醒了又昏，只恨不能下来与武卫一起走。

“玉小姐，您多忍忍，我们已经走到一半了。”带头的轿夫提声喊道。

那“玉小姐”从轿内伸出纤纤手指——白而细长，光洁滑润，是养尊处优的表现。帘子被小心地掀开一些，轿中人轻轻开口道：“要下雨了。”

这声音倒不怎么像个小姐，有些低哑。那几个武卫却不生疑，只当是那“玉小姐”昨夜心忧前程，痛哭失声所致，一时倒也颇为怜惜。

帘布很快地被放下去了，内中盛装的“玉小姐”伏着栏杆，昏昏沉沉，又无事可做。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行，“玉小姐”百无聊赖，起身凝目偷望，只见帘外隐隐约约透出一线昏沉天色，心下更加忧烦，索性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，握着掷了个卦。

“我这一去天都顺遂否？小妹、父亲、主上能平安否？”喑哑的声音絮絮说着，“玉小姐”松开手，看了看那铜钱，口中喃喃，“小畜卦……这下可好，天色密云不雨，我这前程也密云不雨了。”

“玉小姐，您在说什么？”前头武卫问。

“玉小姐”连忙拧尖了声音，柔柔地道：“没什么，我看天色不好，要下大雨了，你们一路留神着些附近的民居寺庙，万一真下了雨，也好进去避一避。”

那些侍卫纷纷应声，其中一个遥遥指着道：“这不正巧有个破庙！荒郊僻岭的，小姐也是运气好。”

天幕已然阴得好似浸满水的缎料，雨势早已蓄足，只待头一滴下落，剩余千军万马便要纷纷奔下人间。风声在不安地徘徊，满天雨水被吹得摇摇欲坠。

远处，那寺庙里却不甚太平。

内中正有一拨人在争吵，那群人与这批武卫一样，都着青衣小帽，只是腰间没有号牌，轿子被撇在一边。他们簇拥着一个武人打扮的青年，气势汹汹，神态极为愤怒。

“你是什么人，银血王爷呢？”

“是啊，银血王爷被你藏到哪里去了！”

领头的那位尤为激动，说话时义愤填膺，四周流动的风都吹不干他满头大汗：“我们此行关系重大，岂容宵小破坏，不必同他废话了，各位快将他拿住，回月族送交王上处置！”

在他们中央，那被群言指责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，发丝打卷，皎白的面容上带着讥诮的冷笑。他双眼极狭，眼角深而长，让这张俊美面庞添上一种慵懒而轻蔑的神采。

“你们问我是谁，只怕幽溟和苍月银血还回答不了你们。”青年冷声笑道，“若是你们愿意自裁，到阴间去问问你们的上代月王，才能得到答案。”

领头的人怒喝道：“你竟敢直呼王上名字，好大的胆！”

“我若不大胆，就不会坐上这个轿子。”青年扫视一圈，朗声道，竟抬起腿，一脚踩在轿子横栏上，“我若不大胆，就不会顶替苍月银血去诗意天城做人质。”

“银血王爷不是去做人质！”对方一时惊愕，立刻反驳道，“我们此去是和诗意天城交好！”

青年呆了呆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，他笑得肩头不断耸动：“好啊，原来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晓得，在月族那么多年都白活了！诗意天城同意借兵给月族，却要王室的人到他们那里做客，不是去做人质，还能是什么？”他的脸上流连着张扬的笑意，“好吧，做人质太难听，你们不肯认——苍月银血若是一去不回，你们是不是还会说他去诗意天城北狩了？！”

那群人被他说得面色又红又青，张口结舌，为首的嗫嚅道：“若真是去做质子，我们此趟就更为要紧了，你敢耽误这种事，若诗意天城来援助不及，你是要月族灭国么？”

青年思索一番，正色道：“那就是月族的命数了。”

“……”对方气得简直一阵发晕，“你，你——”

“行了，不必废话，你们只需将我送到诗意天城便好。”青年漫不经意地靠在轿子上摆手，“其余的事情，一概交我便是。”

“你是什么人，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？”那人喝道。

青年微微一笑，眉梢略扬，若不经意地吐露道：“诗意天城要的是有王族血脉的人。苍月银血有，我也有，那我为什么不能去？”

此话一出，众人脸色都转为青白。这番言辞所包含的深意，一旦属实，便是月族王室的丑闻。众所皆知，前代月王只有苍月银血与幽溟二子，而现在却冒出不知名姓、自称王脉的第三个！

“明日便是诗意天城要人的期限，你们现在回头去月族找苍月银血，来得及么？”青年尖刻地说，“现在换我问了，你们担得起这个风险么？”他藏在纤长睫毛下的眼睛在锐利地扫视，众人一阵胆寒，居然不由蹑足后退，“现在，将我送到诗意天城，我保月族无事，除了这，你们没有别的选择。”

伴随着他的话语，天边骤然滚过一道闷雷。爆裂的声音在四里扩散，月族人马喘息的热气被大雨瞬间冲凉。

寺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，另一队人马狼狈不堪地冲进檐下，额汗淋漓，都紧紧地护卫着中央的一顶轿子。说来也巧，这顶轿子和月族的形制颇像，连挂的帘子都是同样的颜色。

在这些人奔进寺庙的同一瞬间，又一道闪电划过，雨水随即毫不容情地淋洗下来。

寺庙外的土地迅速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。

“还好进来了，淋到我们倒还事小，淋到小姐就糟了。”领头的人仔细擦了擦衣带上挂的腰牌，探头往帘内问道：“玉小姐，您还好吧？”

从中传来细细的声音——就像把一大团绸缎拧成窄窄的一小股那样勉为其难的细：“我一切都好，只是现在大雨，也不能赶路了，众人先分散休息，等雨停下吧。”

靠在自己轿子上的青年往声音方向瞥了眼，伸出手指，对着月族人马摇了摇：“若不是你们跟我纠缠不休，耽搁行程，现在也不必滞留在这破庙里了。”

他这番强词夺理，让底下的人一时气结，索性都四散开来，恨恨地走了。外面雨势越发的大，天色暗得好似入夜，屋檐下水花飞溅，打得茅草抖索着响。“玉小姐”在轿内小憩了片刻，忽然感到一些不安，她忍耐了片刻，最后还是掀起一小段帘子，往外面小心地望去。

雨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，两拨人马都各自散在一边，有的在收拣茅草，打算点火取暖。

“玉小姐”张望了一会，终于还是忍耐不得，蹑手蹑脚地从轿子里出来。

她用袖子遮挡着面孔，纤细的手指掩在流水般的衣袂下，似乎在擦汗。暗淡的光线里，众人只隐约望见她清秀的面庞轮廓，浓黑的头发，和发间闪烁的珠翠。

随着她的脚步，发上的步摇微微晃动。

天下封刀的护卫跟上几步，问道：“您这是？”

“玉小姐”水袖下的侧脸略略一红，她轻声细语地说：“小解。”

护卫们都了然，目送着“玉小姐”款款离去。她华美的裙裾漫延过寺庙的地面，走动之间，露出绣纹精致的鞋尖。

只是那鞋履好像比寻常女子大了一点，而且，似乎更接近男子的款式？

护卫们的心中有一闪而逝的疑惑，但旋即被雨水浇熄。他们嘟哝着，凑到一起烤火。

“但愿天都那边能善待小姐才好。”

其中一个连连摇头：“也是难为主上和玉家了。”

“都怪那个怎么死都死不干净的罗喉——”另一个恨声骂道。

“行了行了，你也就图图嘴皮子痛快，罗喉多厉害啊，我们这些人，他动动手指就能弄死。”

靠在栏杆上，似乎在小寐的青年却动了动眼睫，原来他的双目一直都半睁着。他的嘴唇微启，浮出隐约的笑意，无声地念诵道：“罗喉……”

近日武林最大的消息，便是已死的武君罗喉复生了。

罗喉此人，乃是一大传奇。他曾斩杀妖物邪天御武，成为人人敬仰拥戴的英雄，也曾大肆屠戮，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暴君。数年前，罗喉亡于月族与天下封刀的合攻之下，让苦于他暴政的武林人士松了口气。但好日子并未持续多久，伴随着天都宫殿隐而复现，本该亡命的武君罗喉居然也重出江湖，对着月族和天下封刀扬起了复仇的刀。

首当其冲的就是月族。罗喉大军压境，而月王幽溟继位尚不到一年，手腕魄力都不到能与罗喉对抗的地步。自从收到了天都下发的战书，幽溟夜不能寐，与王兄苍月银血反复商量之后，措辞谨慎地给临近的诗意天城送书求援。

诗意天城的回信来得很快，天尊皇胤道，他们可以答应发兵，但相应的，月族王室也要派出一位成员，到诗意天城做客。

天尊皇胤是个老实人，把人质一词说得如此委婉。这是削王族颜面的事，可幽溟已然没有选择。面对罗喉的压力，保得住命已经上上大吉，更勿论保住面子。

但在质子的人选，幽溟和苍月银血有了一番争执，他们兄弟情深，决不肯把对方送入火坑。最终是苍月银血压过幽溟一头，自己扛下了做人质的责任。

这是为人臣的大忠，为人兄的大义，不过可惜的是，苍月银血到底没有去成。

青年站起身来，转了转手腕，一边闲散地想，不知道苍月银血现在醒了没。

雨声哗哗，“玉小姐”绕过所有的护卫，走到寺庙的另一头。总是巧妙地遮挡在鼻梁前的衣袖，此时已被放下，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弥漫的水汽里。那确实是一张清秀的脸，却并非女子的温婉柔美，反更接近男子的书卷气。“玉小姐”摸了摸脸上浓施的铅华，像摸一张假脸壳，口中唉声叹气。

“像我这么爱面子的人，要不是为了小妹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。”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。方才侍卫确实不曾看错，这双鞋履是书生的款式。

“不知到了天都，能瞒住多久……”她烦恼地说，“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

四周除了雨声，就只有“玉小姐”的喃喃自语。与另一头雨声、燃烧声、言谈声所交织的热闹相比，此处僻静得好似另一处世界。

若是有知情人路过，恐怕会大为惊讶。

因为这个天下封刀送上天都的年轻少女，小解的时候，是站着的。

玉秋风凝望着窗外的雨雾，几番想要站起，都还是坐了回去。她一头黑发简单梳了个髻，衣裙也干净利落，全然不似寻常富家女子的累赘打扮。玉刀爵也看着外面失神，在他憔悴的脸上，隐约能望出泪痕。

“风儿，你追不上的。”玉刀爵哑声说。

玉秋风眼神一黯，她低下头，肩膀微抖：“我那个胆大包天的哥哥，不知到天都了没有。”

“这孩子一直很让我放心，怎么这次做出如此冒险的事来，”玉刀爵摇了摇头，坐到女儿身侧，低低地道，“若是他出了事，我要怎么向他死去的母亲交代；若是被天都发现，我又要怎么向主上交代……”

玉秋风颤声说：“他都是为了我，本该去的是我！”

玉刀爵搂住女儿的肩膀，颤巍巍地流下两行老泪：“风儿，别说了，别说了……”

比起天下封刀这边的父女对泣，月族领地，正是一片鸡飞狗跳。

自从送走了王兄，幽溟情绪低落，正勉强打起精神，跟下属议事。言谈之际，忽听见宫殿外传来急迫的脚步。

苍月银血衣袍凌乱，发丝披散，一双眼睛充血的发红。堂堂王室贵胄，月族战神，从未在人前出现这般失态的模样。

他厉声吼道：“幽溟，幽溟！”

月族之王连忙迎出，骤见兄长去而复返，他震惊万分：“王兄，你怎么回来了，难道是诗意天城那边——”

“我根本没去！”苍月银血踉跄上前，嘶声说，“我被火狐夜麟打晕了，他代替了我！”

幽溟呆住了：“火狐夜麟是谁？”

苍月银血情绪崩溃地道：“他……他也是王族的人。他是我的弟弟，你的兄长！！”

“玉小姐”放下裙摆，对着路边的水洼照了照模样，又扶了下头上的簪子，打算原路返回。

“好啊，我原本以为只有我是顶替的，”从近处传来怡然自得的声音，“没想到，还有第二个顶替的。”

“玉小姐”悚然一惊，迅速转过脸去，只见草垛上靠着那个言辞尖锐，面容皎白的青年，俊美脸庞上正挂着散漫的微笑。

见对方面露警惕，青年悠然道：“你怕什么，我还没那么无聊，拆穿你扮女装的把戏。还是说你想要出名，希望我把你的爱好宣诸世人？”

“……”“玉小姐”，或者说御不凡沉默片刻，开口道，“还望阁下替我保守秘密。”

他不再尖着嗓子，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腔调。那是十分朗润的男子嗓音，如珠玉琳琅，正适合吟风弄月，作赋对诗。

青年笑道：“我们只是偶然逢遇，之后你去天都，我去诗意天城，距离远得很，我哪有闲情逸致到天都揭发你？”

御不凡疑惑说：“你知道我要去天都？”

对方笑眯眯道：“你们主上受不了罗喉的压力，要俯首称臣，还主动送年轻少女过去，这不是秘密吧？”

他对天下封刀的主上刀无极言辞不逊，御不凡不由蹙了蹙眉。青年见状摆摆手，又说：“行了，我也不想同你多谈，你还是快些回去吧。”

他顿了顿，忽的道：“对了。”他疾步往御不凡走来，歪着头，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，“你这里被水冲掉了，不想穿帮的话，就快补上。”

青年的手指正点在御不凡的左眼眼底。

那里的脂粉溅到了雨水，脱落些许，露出了底下掩盖的一颗小小的泪痣。

雨声渐缓，绵密的雨线转为疏朗，山川重新展露轮廓，草木洁齐碧青。大约过片刻，天色就能重新转晴。

被青年这么一打岔，御不凡心下烦乱，步履匆匆地回到原处。侍卫们尚在烤火，无人注意到他的行动，但他仍谨慎地扬袖遮面，掀起帘子，慌忙地闪了进去。

他到底是躲得太急了，心思焦虑，不如往日细致，以致不曾发现自己上错了地方。

外面最后一滴水溅落，啪的一下，隐约的天光颤颤地透出来，这场绵亘许久的大雨可算是停了。

旷野的风裹挟着雨水的湿润和土壤的腥气，十分沁凉。两拨人马各自上路，若是一路顺当，也许还能赶在天黑前将人送到目的地。

大约是养足了精神，这轿子晃得不如先前厉害，只若水波涟漪间浮漾的小船，引人入梦的摇曳。御不凡缓过气来，枕回扶手上，脑中渐渐昏沉，居然给摇得睡了过去。

一路睡得连梦都不做一个，恍惚转醒之际，只听到侍卫在外头喊：“到了，到了。”

帘布外透出极明亮的烛火，算算时间，这时候该到夜晚，那烛火却将外头照得宛如白昼一般。御不凡心道，不愧是天都，架势这般煊赫，又见帘外隐隐绰绰站着几道人影，最前面那个大约便是武君罗喉，身量极为高大，心下不觉一阵忐忑。

他略吸了口气，从袖中摸出面小铜镜来，对着面貌照了照。头发被梳拢好了，珠钗插稳，眼底的泪痣被脂粉遮得干干净净，只要拿捏好腔调，大约也瞧不出破绽。御不凡正自我审视，只听外面一道浑厚声音道：“下轿吧，月族的贵客。”

他微微一怔，月族、贵客？不待他有所反应，那几个侍卫也极为紧张地催促道：“主上，我们到诗意天城了。”

“诗意天城”一词好似凉水泼下，御不凡险些叫出声来，但他反应极快，硬是哽住喉咙，把声音憋了回去。他焦急地思索，莫非此处竟不是天都？这种可能实在恐怖万分，御不凡浑身冰凉，只觉脸上大约一片惨白，好在还隔了通帘子，不致为人看见。

帘外一片寂静，那几个人影就贴在帘布上，好似剪纸，模模糊糊，一动不动。御不凡暗自咬牙，心下一横，索性伸手掀开，迈步走了出来。

轿子外头果真一片敞亮。大殿外烛火通明，丹墀下站着几个人，各色纷然，打头那位，一身金黄，贵气十足。

一刻钟前，天尊皇胤正咬着笔杆批阅公文。

碧眼银戎给他打下手，他批了红，银戎给他收好，再递下一份。天尊皇胤正批得焦头烂额，只见一个侍从奔进来，大声道：“王上，月族的人马到了！”

他迅速把笔一扔，面露喜色道：“我便说该是这时候来。”他转身对银戎招呼，“快去叫星痕和白帝都过来，一起到殿外看看。”

银戎一张俊脸闪过五味杂陈的表情，温声说：“大哥，月族的银血王爷是来做人质的，照理无需太大的排场。”

天尊皇胤道：“毕竟是千里迢迢过来，也颇辛苦，该让他们看看诗意天城的诚意。”他催促王弟，“再说，星痕和白帝总在自己殿内闷着，见见外人也好。”

碧眼银戎无奈，掉头去了，先是生拉硬拽地把小王爷扯出门，再软磨硬泡地把紫芒星痕也劝出来。都齐整之后，便走下正殿丹墀，几个月族侍卫已然列作两排，跪在那里，中间静停着一辆轿子。

天尊皇胤朗声道：“下轿吧，月族的贵客。”

无人应答，四下阒然。天尊皇胤心里颇奇怪，传闻里那来做质子的银血王爷是个武人，举止干脆，照理无有扭扭捏捏的性子。他静候了片刻，那轿中仍无反应，若是伸手去掀，便显失礼。正当他焦虑之际，轿中传来响动，一只手伸出来，缓缓掀开，从中步出一位身材高瘦的少女。

烛火照耀着那低垂的面容。

此时此刻，众人心思可谓精彩纷呈。御不凡的脸微微发白，月族护卫的脸彻底变青，而诗意天城的人，因为震惊，面无表情。

天尊皇胤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——莫非传言有误，那银血将军，其实是位巾帼？

“玉小姐，前面有些纷争，我们绕开走吧。”

黄泉昏昏沉沉之际，听见外面侍卫如是说道。

他这一路给轿子折腾得浑身酸痛，只觉自己如同火上翻炒的栗子，颠过来，倒过去。睡也睡不安稳，好容易抠挖出点倦意来，也似费了大力气吹出点泡泡，刚刚成形，便给那唤声戳碎了，心下甚为窝火。

“吵死了！”他不耐烦地道。

话语一出，轿子的晃动就彻底停了，黄泉只觉浑身一沉，脚往下一磕，给撞了个七荤八素，原来是轿子直接砸在了地上。他掀开帘子怒道：“你们是作弄我么？”

外面十多个侍卫绕成一圈，脸色苍白，有几个刀已然出鞘，对着他将发未发。

“你，你，你——”为首的颤声说，“怎么是你，玉小姐呢！”

黄泉也愣了愣，道：“怎么是你们，月族的人呢？”

他们这边面面相觑，近处另一拨人也不由被带得分了神。当中一个虬髯大汉率先反应过来，咄咄呵斥道：“要命的就快绕道，否则休怪柴刀不长眼！”

黄泉面露不悦，这才将视线挪移过去。此处是一片僻静山林，那一帮人恶声恶气，腰挎柴刀，大约是剪径的，当中围着一个容貌娟秀，背着包袱的粉裙少女。少女脸色煞白，但颇镇定，将视线盈盈转向黄泉，暗带求救之意。

黄泉瞥了少女一眼，转头对侍卫们道：“你们是天下封刀的吧？都说天下封刀行事正派，扶弱济贫，现在前面就有个弱，你们济是不济？”

领头的护卫呆了一呆，震惊之余，又好气又好笑：“你是什么人，在这里呼喝我们！”

“我是什么人不重要，要想回去对你们主上有所交代，现在就听我的，先把这几个山贼收拾了吧。”黄泉回身笑道。

他举止潇洒，话语却字字句句皆是嘲讽，山贼头领脸上又红又白，只觉被大肆辱没了一通，气愤不过，口中啐了声，手臂呼呼带风，已然抡着刀朝他迎头劈下来。

粉裙少女脸色微变，不觉上前一步。

黄泉却甚至不曾回头，右臂一扬，撞在对方手关节处。他动作极轻盈又极为优美，偏生力道强横无比，山贼给撞得手臂如碎裂般的痛，脸部肌肉大为扭曲，刀也脱手飞了。

“该你们了。”黄泉看向天下封刀的护卫们，口中轻松道。

不到半刻，剪径的贼人已在地上被捆了一半，还有一半早作兽散逃了。黄泉靠在轿子上，仍是那番散漫神情，抬手说：“现在我们有空商谈这件事了。”

“你是什么人，玉小姐呢？”对方惊魂不定地道。

黄泉想了想，肃然说：“算算时间，玉小姐大概已到诗意天城了。”

“……”护卫脸色转为死灰，哭丧着道，“这，这可如何是好！”

黄泉眉头略蹙，神色也添些烦恼：“如今追赶不及，这闹剧一旦被拆穿，诗意天城也要对月族发作。”他眼睫一抬，忽转口问，“你们是要上天都吧？”

见对方点头，黄泉便轻描淡写地道：“那你们就送我去天都吧。”

护卫头领听到这个提议，嘴角颤颤的，似乎觉得可笑，但那唇角尚被惊惶压着，一时要笑不笑的，显得十分怪异：“你知道我们去天都是做什么吗？我们是去进献女子，你一个大男人——”

黄泉有些不耐，话语骤显冷厉：“送女子也好，送别的也好，不都是要讨好罗喉，现在我替那玉小姐去讨好，目的达到，天下封刀也不损失吧？”

这显然是一番歪理，但被他说得义正辞严，听者反一时噎住。这时那久站在旁边的粉裙少女款款走来，朝黄泉下拜道：“小女子谢过侠士。”

那少女絮絮诉说来龙去脉，原来她姓君，是外地人士，前段时间父母亡故，自己孑然一身，经人指点，长途跋涉来这里投亲。但她初来乍到，不识路径，走走停停居然迷路，又赶上天色昏黑，强盗剪径，险些把命都送了。讲及此处，她面有愁容，十分凄婉。

黄泉道：“你单独一人，此番逃过了，接下来也不是办法。我们自有去处，也没法跟着你。”他忽的偏过脸来，伸出手指，在天下封刀那群侍卫里点了几个，“你，你，还有你，出来。”

那几个人惊恐对视，只听黄泉悠然说：“我这里用不到你们了，指派个新任务，送这姑娘去投客栈吧。”

“……”对方怒然道，“你又不是天下封刀的人，凭什么使唤我们！”

“现在我顶替了那玉小姐，既然如此，你们怎么待玉小姐，便该怎么待我。”黄泉冷笑，“天下封刀安危如今系在我身，该怎么办，你们自己想。”

护卫们大眼瞪小眼，都有气愤不过的神色，但又不敢发作。方才这青年举止从容，轻轻一碰已威力万钧，功夫可见一斑，只怕他们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。如今阴沟里翻船，摔了个透湿，也只能忍着湿走下去了。

他们唉声叹气，看向青年的眼神又是怨愤，又是惊怖，又是茫然不解。罗喉暴虐之名家喻户晓，凡是听说过的，无不畏若恶鬼，避而远之，可眼前之人反而急着要送上门去。

黄泉似乎猜到他们的想法，双睫微敛，嘴唇边笑意不变。他在心中喃喃道，罗喉……

直接去也好，他想，反正总归是要碰上的。

御不凡抬起袖子，遮在唇边，是十分娴雅的姿态，但身体其实微微发僵。在他面前是诗意天城的统治者们，为首的便是一身金衫的天尊皇胤。那是一张方正而敦厚的面孔，浓眉俊眼，因为惊愕，正一副不知要作何神情的样子。御不凡嘴唇嚅动，正欲说话，忽察觉到一处投来的目光。

其实，此刻场上所有的目光都明晃晃地落在他脸上，但这一道却尤为特别。御不凡很难形容这种特别之处，只觉自己宛如在荒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，被头顶杲杲日光照射得喉舌干枯，胆战心惊——这大约就是他被此种目光凝视的感觉。他不由顺着视线看去，对方正站在领头之人右手侧，身份应当不低，打扮却不惹眼。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，长发微卷，五官轮廓深邃，眉间带着惯有的蹙痕，英气内敛，好似一把收在鞘里的刀。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，却带着难以形容的目光，看得御不凡心下直跳。

气氛僵滞了片刻，天尊皇胤总算反应过来，他开始大笑。他的笑声不像黄泉那样总带着嘲讽，而是十分纯粹、真心实意觉得有趣的笑声。他对御不凡道：“没想到月族中途变卦，给我换了个公主过来。”

月族的护卫惊得直打哆嗦，口中嗫嚅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
天尊皇胤很感兴趣地走近，看着御不凡的脸——后者抬起袖子，掩在唇边上，他注意到那位长卷发青年的视线，仍一动不动地停在他的眉眼间。天尊皇胤道：“说来也奇怪，我一向只知道月族有一个王，一个王爷，怎么没听过还有个公主？”

他一时默然，正思忖着言语，忽听见那群月族护卫中传来答话声：“其实，其实先王还有个女儿，因为体弱多病，一直对外界隐瞒存在，诗意天城不知道也是正常。”

天尊皇胤道：“原来如此。”

御不凡：“……”

天尊皇胤又很感兴趣地问：“听说月族的人要么擅武，要么擅术，请问公主擅长什么？”

御不凡尽量冷静地说：“我……我擅念诗。”

他这个回答颇出天尊皇胤意料，对方于是说：“那你念一念？”

御不凡于是念：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……”

他念得平静，内心却在翻江倒海。眼看天尊皇胤对他这位月族来客颇为好奇，只怕还要问个不住，他知道自己定会露出破绽，索性心里一狠，念罢了诗，便往旁边一倒，佯作晕了过去。

像我这么要面子的人……他满腹苦水地想，算了，这番折腾下去，我这面子也不必要了。

苍月银血一只手捏得杯子咯咯作响，脸色差得如刷了一层白漆。幽溟胆战心惊地给他倒水，想劝着兄长冷静一些，却见苍月银血手里拿了又放，放了又拿，几番重复之后，终是按捺不住，霍然起身道：“不行，我要去诗意天城看看。”

幽溟给他陡然提起的声音骇出一层汗来，弱声弱气地道：“人现在已到诗意天城了，况且二王兄行事这般强横，大哥你就算过去，他恐怕也不会听你的。”

苍月银血绕着他走了一圈，只觉头痛得厉害，里面脑仁绷得发疼，外面后脑勺也疼——正是昨夜给火狐夜麟打的。他那时担忧月族安危，警惕罗喉行动，诸事繁杂，心里乱得很，哪能防备住拍在脑后的一掌。待到醒来，天色早已大亮，再看自己长枪下钉着一张字条，上书“诗意天城之行交我”，下署“火狐夜麟”，再往背面一翻，还写着“我是你二弟”几个字。

苍月银血给这从天而降的弟弟砸得昏了头，只觉一阵天崩地裂。此刻他紧咬着牙，朝幽溟定定地道：“我实在是放不下心，去那里看看便回。若是同诗意天城的结盟出了差错，我还能挽救一下局面。”

幽溟沉吟片刻，点头说：“如此也好。”他一把抓住苍月银血的手，眼含热泪，恳切道，“月族存亡尽系在这件事上，一切都交给王兄了。”

两人四目相对，神色沉重，分明贵为王脉，此刻却充斥着相依为命的凄凉。苍月银血道：“我会尽我所能。”

诗意天城的王殿前铺着一层光洁的汉白玉，换成晌午，光洁无瑕的地面与金碧辉煌的殿宇彼此交辉，相当典丽恢弘。然而看是一回事，用脑袋磕在上面，又是另一回事。御不凡磕在那片美丽的汉白玉地面的瞬间，脑后传来的触感先是硬，然后再是凉。

当啷一下，似乎是用力过猛，发钗也随之崩了出来。御不凡双眼紧闭，在他斜身要晕的时候，已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，旋即已至身侧。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腰，将他搀起，紧接着是天尊皇胤遥遥的惊呼：“公主怎么晕过去了？”

听声音，天尊皇胤尚在远处，那么扶着自己的人又是谁？御不凡只觉自己脸挨在一片质地奇特的布料上，不似绸缎的柔软，也无刺绣的痕迹，触觉粗粝，微微蹭动的时候，他几乎感觉到脸廓被摩擦出细细的电流，他莫名想到那个五官深邃的卷发青年。

天尊皇胤在那头问：“星痕，你看公主情况如何？”

从御不凡的头顶传出男性沙哑的嗓音，那人似乎不善言辞，说话时一字一顿，送气很慢：“应当无碍。”

天尊皇胤松了口气：“大约只是长途劳累，快带她下去休息。星痕，你住的地方最近，旁边又有空殿，暂且将她安置在那吧。”

那人应了应声，便将御不凡搀起来，半扶半抱地走了。

他双臂有力，举止却十分轻缓，走路也稳当，御不凡毫无被夹在两臂之间的挟持感，反觉一路上给颠得松垮的骨头，在他手上紧实收拢起来，很是妥帖舒服。这么摇摇曳曳地给送到一处大门前，鞋尖刚碰到门槛，他便觉脚下一空，居然给人揽着扛抱起来，继续往深处去了。

御不凡只恨不能掐断自己呼吸，再往心脏上裹一层厚泥，以防它们暴露自己极度紧张的事实。那人又抱着御不凡走了段路，步履顿了顿，似乎是到了地方。御不凡给他轻轻地放下来，后脑勺陷进柔软的被褥里，然后又是一层被子盖上来，直掖到胸口处。动作之际，那人的手指在他下颔擦了过去。

安置完毕，门扉吱呀一响，脚步声也慢慢的远去。御不凡却不敢睁眼，僵僵地躺了会，又觉脑中倦意涌上，身体歪了歪，居然这么睡了过去。

天下封刀的护卫被黄泉遣了一半，充当冤大头送君姑娘投客栈。那拨人离开之后，黄泉看天色已然全黑，着实不宜前行，便和剩下那一半在林间露宿。

他在月族时露宿惯了，醒时精神饱满，其他人倒是面有倦色。黄泉急着赶路，索性下来自己走，让他们扛着空轿跟在后面。一直到了天都外围，他才重新坐了回去，还不忘伸手半掀了帘子，纵目看眼前的景象。

天都位置很偏，并且着实不像个宫殿。除了大门与内中几座殿宇，其余的地皮都光秃秃的，无任何装饰。屋瓦与宫墙连成灰蒙蒙的一片，色彩冷清，像座荒僻的死城。

再想到内中主人确实死过一次，黄泉对天都景象不由生出几分理解。

天下封刀的护卫停在天都门外，扬声道：“我们是天下封刀的人，特来进献女子，烦请向武君通报！”

空荡的回音在城池上空漂浮，见无人回应，护卫又重新喊了一遍，这时从城墙上传来语气不善的回答：“知道了。”

那声音快而短，充满不耐。城门吱呀作响，锁链拉动，开出一扇窄窄的偏门。黄泉从拉开的一线帘幕下看到这番情景，不由冷笑，心想天都的人果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，初来乍到，便给他下马威看。

护卫们也察觉到对方轻蔑之意，脸色不由微青。他们都是武人，颇有血气，此时也不往那偏门内走，而是提声问道：“不知阁下向武君通报了没有？”

那城墙上的声音居高临下地道：“现在不必通报。”

领头护卫神色一变，说：“敢问阁下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
对方慢慢地说：“天下封刀进献女子，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，不用急着打扰武君。我看你们还是从门里进来，动静小些，随便找个地方把姑娘搁下吧！”

他话语说得这般豁露，人人皆能听出其中羞辱之意，护卫们浑身发颤，骂声在喉咙里滚了一遍又一遍，只是碍于大局不能发作。那人见他们这种反应，更是得意，正欲大笑不止，忽听见轿内比他更快地传出笑声。

短而冷峭的一声笑，比他更为轻蔑，更为跋扈。这笑声仿佛在嘲笑四周所有人，包括那个目中无人的天都下属，甚至还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武君。

那人愣了一愣，随即怒火上涌，正要质问轿中人为何如此大胆，却又想到另一个更为紧要的问题。

天下封刀是来进献女子，可轿里的笑声，分明是属于男人！

“这是怎么回事？”他惊愕道，“里面坐着的是个男人？”

话语刚落，只听方才的声音在轿内扬扬地道：“是又怎样？”

“大胆！”他怒喝，“天下封刀竟敢送一个男人来戏弄天都！”

那声音带着冷笑道：“主人尚且未发话，你一个守门的，怎么这般嚣张，跟我颐指气使？”

他这番话说得流畅自如，但论起嚣张，此刻城内城外，只怕没有人比他更为嚣张。

只见一只白皙的手自轿内伸出，陡的将帘子向上甩开。城墙上的天都将士只见一道迅捷无伦的身影从中翩飞而出，盈盈落定，原来是个银白衣袍的青年，细眉细眼，卓然玉立。他肤色极白，头发也是雪白，但衣衫边缘和发间又盘旋着一股股无比鲜艳的红，极白与极红交会在一起，让他全身上下都焕发出夺目的光采。

“如何，愿意替我通报罗喉了吗？”黄泉笑道。

对方又惊又怒，厉声说：“你——”

却有一人冷冷地道：“退下。”

他骤然变色，迅速伏地说：“恭迎武君！”

“恭迎武君！”城墙上的呼声在刹那间此起彼伏，声震天穹。但比这巨大的呼声更为清晰、更具威慑力的是一个人遥遥而来的脚步声，城墙正门大开，一道人影从中缓步而出。

一路行来，黄泉终于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罗喉。

在这世上，看也分很多种，有的流于皮相，有的则深入内心。

而黄泉这一眼，是世上最无用的看——没来得及深入内心，也没机会流于皮相。

因为罗喉根本就没有露出皮相！出现在他眼中的罗喉，披着漆黑的衣袍，戴着漆黑的面具，浑身上下，从头到脚，就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
亮堂堂的天光落在脸上，把御不凡照醒了。

他嘴里嘟哝了声，伸手擦了擦眼。大约是昨天给轿子颠得太厉害，心灵震荡又太大，这一觉醒来，只觉身上无一处不是软的，无一处使得上力。御不凡扶着床坐起来，四顾打量，诗意天城宫殿里的房间装饰得无比堂皇，大约是考虑到了他的身份，还特地摆设了梳妆台，镜子前搁着数盒胭脂水粉，可谓贴心至极。

但注意到这份贴心，御不凡却觉得满腹苦水都要淹到喉咙眼了。

正是胡思乱想之际，他听见门响了一下，有人在门口道：“你醒了？”

他慌忙把头发拨了拨，正襟危坐，那长卷发、深目高鼻的青年便自外面走进来。御不凡朝他露出一个笑容，口中道：“我昨晚居然晕过去了，真是失礼。不过一觉醒来，我觉得好多了，昨晚是你带我到这来的吧？多谢。”

他乔出一副女子腔调，本以为无甚破绽，却见对方眉头蹙了蹙，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色。他心下吃了一惊，本想去镜前看看自己此刻样子，又怕显得突兀，只得硬着头皮僵坐。

那青年沉默片刻，开口道：“你的眼睛。”

“什么？”御不凡道。

“这里，”青年用手指碰了碰自己左眼眼底，“多出一个点。”

御不凡：“……”

他反应过来，醒来时往眼睛上那一揉，把粉也擦了。

脸上挂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，御不凡站起身来，佯作茫然地道：“难不成蹭到了泥？”

他这么一起身，就看到了旁边桌上摆的东西。

金光烁烁，是昨晚跌在正殿前的发钗。

“这是你的东西，之前掉在地上。”青年道。他讲话的腔调十分独特，低沉缓慢，好似那些字眼是从喉咙里滚出的一粒粒砂子，而他吐出的气息就好似荒漠裹挟着砂子的风，干燥，又有隐约的热量。

“我还以为不见了。”御不凡说，走到镜前，打算把顺手钗子插回去。

那青年却在身后道：“不适合。”

御不凡回头看向他。青年用十分严肃的语气说：“……它不适合你。”

御不凡不知道答些什么，口中喃喃地应了，把发钗藏回袖中。然而当他抬起头，看清镜中自己的样子时，他终于明白了青年所说的“不适合”是什么意思。

他这一睡，把脸上的脂粉也睡脱了。好似一张假脸皮被揭去大半，属于男子的轮廓克制不住地从底下露出来。

“……”御不凡在极度的震惊中陡然站起，他尽量冷静地将视线转向身后的青年，而对方坦然地望着他。他说：“像我这么坦诚的人，当然是不喜欢隐瞒别人的……可是，可是你能听我解释吗？”

青年默然。

御不凡道：“我有苦衷……”

这时，从外面急急传来脚步声，诗意天城的宫廷侍卫在外面扬声道：“月族公主，苍月银血王爷来探望您了，王上请您快些过去！”

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，各种坏事一起来。御不凡猛地跌回椅子上，正是手足无措之际，旁边青年默不作声地走过来，把梳妆台上的一盒脂粉搁到他的手心里。

苍月银血已经等了一阵了。

他坐立不安，胆战心惊地问：“我族送来的质子，在此地还好么？”

一旁天尊皇胤笑呵呵地道：“不瞒你说，质子刚到诗意天城就晕倒了，大约是长途奔波，劳累所致，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水土不服。”

苍月银血脑中出现了火狐夜麟戴着面具的嚣狂模样，口中道：“他看去也不柔弱啊。”

“刚才星痕看她去了，不知道醒了没，我再叫人去问问。”天尊皇胤说。

话语刚落，外面已遥遥传来通报：“王上，质子来了！”

一队卫兵簇拥着一道人影匆匆入内。

苍月银血顿时又惊又喜，激动起身：“二——”

御不凡走进殿中。

最后那个“弟”字便在喉咙里硬生生拐了个弯，苍月银血满面错愕道：“二……妹？”

罗喉屹立在洞开的城门之下，绿发黑袍，好似长草的煤堆。

冷风回荡，天都之主身姿峭拔，背手而立。衣袍猎猎卷动，凝目扫视之间，自有令人慑服的威仪。他动作不多，但哪怕一举步，一抬眼，都充满了骇人的魄力。他说话也极少，但只要一开口，一吐字，便字字威力万钧，有如震得天都城池嗡嗡作响。

碍于那层乌黑面具的遮挡，黄泉并不能看出对方现在是何表情。不过罗喉眼中那一圈红色，和他收缩的目光，都足以显示这个人的危险，以及对自己严肃的考量。

黄泉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，成了待价而沽的货物，被弃置，或能得到一掷千金的待遇，都在罗喉的心念转动之间。

但他并不紧张，也不生畏，反而挑衅地回望上去，脸上冷冷的笑意甚至有扩大的趋势。在这么堪称僵持的片刻对视之后，罗喉终于不再吝惜语言，开口道：“你就是天下封刀送来的人？”

黄泉道：“是。”

“他们之前说，送来的是女子。”

黄泉忽然笑出声来，略带嘲讽地说：“若送来的是女子，你会自己收下，让她随侍左右吗？”他倨傲的言语充满芒刺，若是寻常人，只怕要给他扎得猛跳起来，譬如城楼上的天都下属冷吹血。但罗喉稳若泰山，岿然不动，黄泉甚至能肯定，他此刻并没有因自己挑衅的态度蹙眉。

因为在那笼着一圈暗红的眼里，轻微地流露出了兴趣。

罗喉道：“不会。”

“那便是了。”黄泉扬声说，“既然如此，与其送女子，还不如换我过来。比起那无用的天下封刀女子，我所能做到的会更多。”

他朝罗喉走上一步，用一种散漫的语气道：“只要你能证明，你是足以让我留下的良主。”

内中话意，显是说他并非待人挑拣的货物，而是择木而栖的良禽。这落在天都下属的耳中，都觉这年轻人妄自尊大，十分令人恼火。尤其是领头的冷吹血，气得牙关直作响，恨不得起身替罗喉痛骂他一顿。但罗喉不曾开口，他也不敢逾越。

罗喉宽大的衣袍呼呼作响，折角极为凌厉，仿佛不是为风操纵，而是这幅衣袂在驾驭狂风。他深深看了黄泉一眼，冷声道：“在我证明自己之前，你也该证明自己的价值。”

黄泉毫不犹豫，手掌一翻，铿然说：“请。”

罗喉却将目光转向城墙上，示意臣属下来。

冷吹血心头一动，只当罗喉是要自己教训那个狂妄的小子，忙招呼那帮人下来，陆陆续续走到城外。罗喉又道：“让他们都过来。”

这个“他们”，包括了天都所有将领。等到众人集齐，罗喉扫视了一圈自己的下属们，重新将目光转向黄泉，沉声道：“打败他们，争取你留下的资格。”

此言一出，天都众人面有惊异，而黄泉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他一振衣袖，银白袍袂下飞舞的一圈鲜红，好似自冰层深处蹿腾的炎流，光艳无匹。他朝着武将们抬起下巴，朗声道：“你们谁先？”

说实话，苍月银血对火狐夜麟的了解，其实很少。

在他印象中，这个月族的老对头行踪诡秘，叫人摸不着底细。此人最大的爱好，便是在人毫无防备之际悄然现身，来一场突然袭击，再悄然隐去。这袭击叫人心恼，偏又无关痛痒，倒好似小孩坏心的恶作剧。

此人来去都在黑夜，又迅捷如风，苍月银血根本来不及端详仔细，更别提他脸覆面具，不见长相。如此说来，女扮男装的可能性，还真不是没有……

苍月银血愣愣地看着眼前黑发长裙，高挑瘦削的少女，心灵饱受震撼。

想不到，真是想不到，骚扰月族王室多年的火狐夜麟，竟是女扮男装，还是面貌如此娟丽的少女。只是看她气质秀雅，垂眸不语，苍月银血实在不能将她与黑夜中狂放邪肆的笑声结合在一起。

二妹果真是不可貌相……苍月银血心想，口中讪讪道：“二妹，你在诗意天城还好吗？”

御不凡顶着满背的汗，整个人心虚得好似矮了一截：“王兄放心，一切都好。”

“天尊皇胤说你刚到就晕倒了，是怎样回事？”苍月银血走上前，颇关切地打量她神色。

御不凡道：“昨晚我只是太累，现在一觉醒来，已然恢复精神了。”为表示诚恳，他还朝苍月银血笑了笑。

苍月银血却不肯放心：“可你脸色怎么还如此苍白？”

御不凡心说，这当然是因为粉抹多了，一边强颜欢笑道：“王兄放心，我确实无事，不信你问问这位——”

他看了看身后长发蜷曲的青年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，他还不知晓这位诗意天城皇子的名字。

对方也注意到他的目光，声音低低地道：“紫芒星痕。”

御不凡恍然点头，重复了一遍：“紫芒星痕。”

紫芒星痕简短地说：“他确已无碍。”话说得极短，但慢而着力，好似字字烁金。旁边天尊皇胤也拍着苍月银血肩膀，笑吟吟道：“银血将军，诗意天城不会亏待月族的，你若还不放心，我叫个大夫过来，给公主看看病情就是了。”

御不凡浑身血液登时尽数蒸作冷汗：“不用了，我现在确实很好，请王兄不必挂念。”

苍月银血疑惑道：“你在月族的时候，可不是这般文文弱弱的样子啊。”

御不凡说：“我既在诗意天城做质子，自然也要安分一点的。”

对方深以为是，不由点头。他在路上还曾想过，以火狐夜麟这般强悍的性子，估计要在诗意天城弄出事来。不料二妹竟如此深明大义，不仅代自己做质子，还决定自我收敛，真是令他感动得几乎落泪。

苍月银血一颗武将的刚硬之心，此刻已被兄妹深情溢满，他握住御不凡的手，只觉喉中又是酸楚，又是欣慰，颤颤地道：“二妹，苦了你了。”

御不凡给他捏得双手直疼，也颤颤地道：“王兄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
如斯场景令一旁天尊皇胤也大为触动，眼眶发热，不禁大步流星走到紫芒星痕身旁，一把搂过青年肩膀：“星痕，月族兄妹这般亲近，真是令我感动万分。”

紫芒星痕冷峻面庞看似纹丝不动，其实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，闪过一瞬意味深长的微妙表情。

天都城墙下的一大片空地，此时已成了习武场。将士们围成拥挤的数圈，个个都是胆战心惊。而罗喉站在城上，依旧背着手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城下场景，那总是漠然而浮动着血腥气的眼睛，此刻竟流露出了少有的兴致与赏识。

一声惨呼刺破沸腾的人声，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纷纷退避开来，从那中心飞出一个鼻青脸肿的武将，摔在地上，半晌才哆嗦着腿站起。罗喉看了他一眼，示意下属将他带下去治伤，然后郑重其事地将视线重新投向人群中央。

在他目光所及之处，黄泉正将那杆随手绰来的长枪狠狠驻在地面，发出一声撞击的巨响，但青年的声音却比那撞击更为响亮：“看来，天都果真无人。”他环视道，“还有谁？”

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已经持续了漫长的时间，几个时辰前，天都的将领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，同时个个气势嚣张，摩拳擦掌，现在人数已锐减了一半有余，并且被骁勇无匹的青年打灭了气焰。

中间并无休憩，但黄泉不见疲惫，战意愈觉高涨。他脸上的笑容有如沸腾的水花，充满狂热的攻击性，见者为之所慑。黄泉的五官本就俊美无伦，此刻被这凌厉的笑意所点染，好似刚劲的线条被耀目色彩所充实，愈发显出殊丽的光辉。

罗喉一动不动地站着，好似一座睿智的雕像。时间在缓慢地推移，从晌午直到日夕，再到太阳西沉，天幕转为一片浓黑。天都的城池浸没在深深的夜色里，黯淡的砖瓦飘散阴森的鬼气。但在传出金铁交击的地方，黄泉振飞的衣袍却仍闪烁着淡淡的、月一般的萤光。

罗喉注意到他的额头开始冒汗，他的体力正在被消磨，但招式的力道并未减弱太多。又是几个下属被扫飞出去，此时人群已经只剩下两圈了。

“还剩下多少人？”他问。

“四十六人。”身后的臣属回答道，是包扎完毕的冷吹血。比起同僚，他被殴打完毕留下的痕迹更加明显，脸上青青红红的一片。他低着头，用余光小心打量着罗喉，可惜对方顶着乌黑面具，叫人看不见脸色。

脸上伤痕隐隐作痛，他想问罗喉何时出手教训那狂妄青年，几番到口都咽了回去，只是对着黄泉牙痒痒。

如是跪了一会，耳边忽听闻“当啷”一声响，是黄泉那杆长枪脱了手。他后退几步，满额的汗水，脸色煞白，但依旧眉眼飞扬。他一脚将枪踩起来，伸手握住，驻在地上，忽的抬起头朝着罗喉的方向大喊道：“罗喉，你不替他们挽回面子么？若叫旁人知晓，只道是天都这般无人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！”

他分明体力不济，居然还敢出言挑衅，罗喉终于有了动作，袍袂舒展，自城墙跃下。

他朝黄泉一步步走来，旁边的人匆忙退开。

夜色掩盖不住黄泉脸上的薄汗，他紧握银枪，下巴抬得高高的，傲气之余，难免有些逞强的意思。

众人都道是罗喉要出手给他好看，心下暗暗地雀跃。只见罗喉直走到黄泉的身前，停驻片刻，忽的抬手将那杆枪拨开。

黄泉未料到罗喉这般举动，只觉手上一空，依傍的物件没了，身体也随之摇了摇，这时罗喉伸手扶住了他。

“这杆长枪，与你并不匹配。”罗喉道。

黄泉嗤的一声冷笑。罗喉看着他又道：“之后天都有你，就不算无人了。”

惜字如金的武君竟连着吐出两句不短的话来，落在跪了一地的下属耳中，着实有如石破天惊。

但没想到他还有第三句。只听罗喉沉下声音道：“你为自己赢得了留下的权利。”

黄泉想挥开他的手，可惜筋肉已彻底酸软，只得在口头逞上风，哂笑道：“可你还未证明让我留下的资格。”

不料话语一出，便觉后继无力，整个人都软倒下去。罗喉扶着他，带他缓缓走入天都的大门，遗下一地惊魂未定的臣属。

幽溟在殿内徘徊，正听见外面通报银血王爷回来，慌忙迎了出去。

“大哥！”幽溟紧张道，“你在诗意天城见到二王兄了么？”

苍月银血点头，脸庞尚眷眷留有感动的神色。幽溟端详半天，只觉大哥神情颇古怪，便又问：“诗意天城那边怎么说？结盟的事情定下了吗？”

“我跟天尊皇胤谈过了。幽溟，月族有救了。”苍月银血笑道，“他向我许诺，诗意天城会成为月族对抗罗喉的后盾。”

幽溟一颗心终于放下，眼眶发热，险些涕泪纵横：“太好了，这都是二王兄的功劳。等他回来，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。”

苍月银血像才回过神来，恍然提醒说：“不过幽溟，火狐夜麟可不是你的二王兄。”

“什么？”幽溟一呆。

苍月银血拍了拍他，语气郑重道：“你该叫她二姐才是啊。”

幽溟这下彻底傻住了。

月族这头的劫后余生与又惊又喜且不必谈，天下封刀那边，玉刀爵正如坐针毡。

前往天都的护卫刚回来不久，他前去询问，对方只道送到天都门口，一切顺遂。他挂念儿子安危，辗转不宁，最后还是决定往天都打探消息。

一路风尘仆仆，到了城下，他寻到机会跟一位天都人士碰面，塞了些银子，问昨日天下封刀进献的女子现在如何。

“什么女子呀，都说那分明是个男人！”对方道。

玉刀爵如遭雷殛，摇摇欲倒：“什，什么，那他——”

他几乎不敢听接下来的话。以罗喉的暴戾，被发现遭到愚弄，御不凡岂有命在？玉刀爵两行老泪顿时流淌而下。

“他现在好好的，武君收下了。”那人道。

玉刀爵由大悲转为大喜：“这是真的？”但大喜之后，又觉大惊，罗喉收下一个进献来的男人做什么？

“这当然是真的，哎，我也是听人说的，说是武君对他甚为礼遇，还时常传召，我们这些普通人哪有这样好的运气……”对方絮絮说。

“是，是么。”玉刀爵喃喃，只觉手脚虚浮，向那人谢过之后，摇摇晃晃地走了。那人在他身后嘀咕道：“不过武君真是奇怪，送女子不要，送男子倒高高兴兴收了，莫不成是个断袖。”

好在玉刀爵没听到这话，否则以他心力交瘁的现状，只怕要仰面晕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