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同你说实话吧。”御不凡叹息。他走到梳妆台边，从铜盆里撩起水来，往脸上用力抹了一把。胭脂水粉在里面红红白白地化开，御不凡直起身，朝紫芒星痕露出一张湿漉漉的，清秀的脸。

“我是男的，”他搓脸的动作比较用力，白皙面庞给硬生生搓出了红晕，“也不是什么月族人。”

他硬着头皮，用壮士断腕的语气道：“我是被人送错，才到诗意天城来的。我来自天下封刀，本名叫做御不凡。”

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，紫芒星痕的眼神动了动。御不凡紧张地打量着他的神色，语气恳切地道：“我无意戏弄你们，但真正的月族质子此时已被送到天都去了，我没有办法，只能暂时顶替——”

对方没有说话，御不凡于是越讲越急切，他整张脸都是湿的，几绺头发弯弯绕绕地沾在额头上，像走丢的小猫小狗那样可怜巴巴的：“好在月族的人没认出我来，结盟也不会被破坏。等到事情都完毕，我马上就回天下封刀去，请你不要跟你大哥揭发我，我结草衔环也不敢忘报的。”

他讲到激动处，一时忘乎所以，居然拽住了紫芒星痕的手。五指上混着脂粉的水流一瞬间濡湿了对方的衣袖，御不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，赶快松开，一溜烟地往后退。

“抱歉。”他忙不迭道。

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出现在紫芒星痕脸上，像五色丝在纠纠结结地拧成一股。虽然御不凡无法辨认出当中的内容，但他庆幸地发现，这些情绪里并不包含愤怒。

“我不会。”紫芒星痕道。

他动了动脸上的肌肉，试图对御不凡露出一个善意的表情：“我不会告诉大哥的。”

御不凡瞬间面露喜色，几乎在紫芒星痕头顶看见一个圣洁的光圈：“多谢你，真是多谢你，我就知道，像我这么好运气的人，一定可以遇到贵人的。”

紫芒星痕却摇头说：“我不是贵人。”他声音很干，听去甚至有点闷闷的。

御不凡愣了一下，只听对方用那副字字烁金的严肃腔调说：“我是你的朋友。”

这一刹那，紫芒星痕高大的身影几乎焕发出强光，御不凡感动万分，眼眶直热，朝他露齿笑道：“诗意天城的王爷能够做我的朋友，真是我修八辈子也换不来的好事。”

他的内心风云激荡，只道诗意天城有这么个王爷肯罩着自己，流落异乡也值了。而他感恩戴德的对象仍默不吭声，眉心微蹙的痕迹看去颇为苦闷。

他望着御不凡喜眉笑眼的样子，嘴唇几番翕动，却跟被免为其难撬开的顶盖一样，很快闭了回去。

黄泉休养了一夜，醒时已恢复如常，精神抖擞地在天都横行。各处兵将多是被他殴打过的，脸上淤青不曾全褪，见了他两股战战，话都说得哆嗦：“武君请您现在去议事。”

黄泉挥手说：“知道了。”一边不慌不忙往回走。行至城墙下，忽听见那里传来喧闹声，原来是几个士兵在呼喝着赶人。

那声音嘈杂至极，他听了心烦，朝那几个人懒洋洋地道：“什么事这般难做，折腾许久都不见停。”

对方认出他来，大约是脸上伤痕又开始作痛，气焰顿灭，慌忙说：“没什么，就是有可疑人士——”

话不曾说完，身后忽传来姑娘惊诧的唤声：“侠士！”

那可疑人士从卫兵强横的推搡动作中挣扎着探出头来，却是黄泉在路上救下的粉裙少女。黄泉一怔，旋即笑道：“你寻亲寻到天都来了？”

见他这般反应，卫兵们一个愣神，手上顿松，少女慌忙挣脱出来，盈盈施礼道：“我要投的亲戚就在天都，可他们不管怎么说，都不肯放我进去。”

黄泉指着那君姑娘道：“她不是什么可疑的人，放她进天都。罗喉手下怎么是一帮死脑筋，投亲便投亲，拦住做什么？”

那卫兵面有难色，支吾着道：“若是寻常投亲的人，我们当然不会拦的，可这回实在不寻常……不，不对，是那要投的亲不寻常！”

黄泉听得烦躁，打断道：“什么寻常不寻常的。”他转头问粉裙少女道，“你找的亲戚叫什么？”

君姑娘说：“罗喉。”

黄泉：“……”那群卫兵用无可奈何的模样看着他。

少女低下头，轻声细语地道：“罗喉是先父的结义兄长，先父叫君凤卿。他一定记得的，我没有骗你们。”她从包袱中取出封信来，朝黄泉央求道，“这是先父留下的，只要让我见了罗喉，给他看了信，就能确认我所说都是真的。”

卫兵仍想拦阻，伸手扣住她肩膀，要往后扳：“武君是何等身份，怎能随随便便见人？”

一旁黄泉却冷笑道：“怎么，罗喉是深闺少妇不成，还不能随随便便见人？”

那群人给他一噎，面皮涨得紫红，少女脸色煞白，犹自强撑着道：“让我见罗喉，我确实不曾骗你们。”

黄泉把卫兵扳在她肩上的手拍落，不耐道：“行了，让她进去，给罗喉看了，是真是假就见分晓，一群人围在这里是要唱戏？”他挥手将人都赶开，对君姑娘说，“信拿好了。”

少女连忙点头，将信收入怀中。卫兵们又气又怕，偏不敢拦阻，只得悻悻然目送黄泉带着少女扬长而去。

走到天都正殿外，黄泉想起先前议事的消息，此刻被那少女的事一打岔，大约已迟到了一刻钟有余。他却无迟到的觉悟，坦荡荡步入殿中，只见罗喉端坐上方，依旧是那身漆黑不见面目的打扮，身侧两排俱是武将。殿上原本寂静，骤见黄泉堂而皇之地进来，旁边还跟着个陌生少女，一瞬的惊愕过后，霎时人声鼎沸。

先发作的便是冷吹血，他顶着两个乌黑眼圈陡然站起，疾言厉色地道：“武君数刻钟前便已遣人让你来议事，你怎么现在才来？”

又有几个被黄泉打得狠些的恼然附和：“这等严肃的事，不仅来迟，还带无关人士进殿，实在目中无人，属下请武君赶他出去！”

黄泉冷声道：“天都的事，一切只凭罗喉决断就是了，我来议与不来议，于结果有差么？”

“你在事情底定之后才来，当然于结果无差了！”冷吹血气得七窍生烟。

底下一番唇枪舌剑，罗喉倒坐在殿上恝然不语。见底下越吵越厉，几有朝堂斗殴的趋势，他终于屈起手指，在扶手上敲了敲。

这一敲并不响亮，也不伴有声色俱厉的发作，却同样达到了雷霆万钧的效果。冷吹血几人当即息声，黄泉也不再出言挑衅，众人齐齐将视线转向罗喉。

“黄泉，此事与你有关。”罗喉缓缓道。

这倒出乎黄泉意料，他笑说：“什么事？”

罗喉却不再开口，示意冷吹血继续解释，后者恶声恶气地道：“天都将对月族与天下封刀发兵，此事你应当知道。”

黄泉心念一动，面上却并不改色，坦然说：“是。”

“天下封刀既向天都称臣，兵戎之事暂且按下。眼下便要你带一批人马，陈兵在月族外围，给那刚继位的兔崽子一点颜色瞧瞧。”冷吹血三分记恨七分嫉妒，加在一起便是十成十的不带好气。他着实想不通，罗喉为何要对这刚来一天的家伙这般委以大任？

黄泉藏在纤长睫羽下的眼神微变，不动声色地说：“我是天下封刀来的，你信得过我？”

罗喉沉声道：“你不去的话，我便亲自出马。”

黄泉迅速说：“我去。”同时暗暗咬碎了一口牙，“什么时候？”

“后日。”罗喉回答，发兵月族的事便算部署完毕。他将视线落在黄泉身后的粉裙少女身上：“她是谁？”

话音低沉，富于威势，少女脸上闪过一丝惧色，却仍娉娉婷婷地走上前，柔声说：“我叫君曼睩，家父名叫君凤卿。”

罗喉沉默了一会，站起身，从位置上一步步走下来：“你是凤卿的女儿？”

“是的。”君曼睩轻声说，“我出生不久，家母便亡逝了，上月，家父也故去。他临终前对我提起，以前他曾有位结义兄长，名叫罗喉，一定愿意收留我。”

黄泉给她使眼色，让她取出那封信件来，奈何对方迟迟不曾知觉。罗喉道：“凤卿死了？”听去竟有些茫然，他迈出几步，又问，“如何死的？”

“是急病。”君曼睩眼眶一红，望向罗喉藏在漆黑面具下的脸。她定了定神，恳切地问：“你真的是罗喉吗？家父对我形容过义兄的面貌——”

她话语顿止，原来罗喉已将那张面具揭了下来。

从底下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庞，双眉秀挺，眼角上扬。毫无意外，这是一张俊逸逼人，且富于英气的脸，但也出乎意外，因为如果罗喉那张面具，可称为某种程度的黑的话，那么这张脸，便可称为同样程度的白。

君曼睩望了一阵，惊喜道：“是的，您与家父对我形容的一模一样！”

而黄泉望着那张轮廓圆润的脸庞想，那个名叫君凤卿的人，究竟是怎么对女儿形容自己的兄长——一个长得很白的娃娃脸吗？

夜色已深，御不凡卧在床上，睡得十分昏沉。

万籁俱寂，霰雪般的月光盈盈飘飞，这个夜晚如人的深眠般沉寂安详。

但毫无预兆的，御不凡从窗外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。一开始，他还以为这个声音是在梦中，因为它对自己而言实在太亲切了，以至于只要被一个音节调起念头，剩余的曲调便像流水一般汨汨而出。

不过，那声响实在近而清晰，也没有随睡意的消散而隐没。御不凡坐起来，靠在墙上，仔细辨认着曲调，尖尖细细的，是叶笛。

这个曲子他听过很多遍，在很小的时候。

明明是那样优美宛转的曲子，御不凡的心却开始躁动着狂跳，他伏在窗棂上，有些呆呆地往外看。月光很明朗，在诗意天城的汉白玉地面上弥漫着，那些宫殿便似被水托着浮漾。一个人坐在地上，抬着头，脸朝着他的方向，手里捏了一片叶笛在吹奏，他身下是扩散开的月，宛如坐在一片银白色的大湖上。

“是你。”御不凡望着紫芒星痕，下意识地道，可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“你”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他翻身从窗子里下来，朝着紫芒星痕飞快地跑过去，只是一段很短的路，却跑得他脸颊涨红，心里直跳。

紫芒星痕放下叶笛，好像根本不惊讶他的出现。御不凡紧紧地盯住他，就像他是自己梦里一个幻影，眨个眼便能跑了似的：“你，你也会吹这个曲子吗？”

紫芒星痕还是用那种闷闷的、好似很有心事的语气说：“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吹这个曲子。”

御不凡的眼睛睁大了，他绕着紫芒星痕飞快地走了几圈，忽然俯下身，把手搭在对方双肩上，凑近拼命地看那张轮廓深邃的俊脸。

蜷曲的长发在月下飘飞。

“我怎么就没有认出来……像我这么好记性的人，居然没有认出来！”他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，松开手，满脸懊恼地批判着自己，就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误，“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你，绝——”

“四哥？”遥遥的有人道，十分脆亮的少年声音。

明亮的月光下，一切景物都纤毫毕现，御不凡忽然想起，自己睡前洗了脂粉，现在正堂而皇之地顶着真面目！

在他反应过来的瞬间，紫芒星痕也有了动作，他一只手扯过御不凡，另一只手抖开身上的外袍，直接就往对方头顶盖了下来。

御不凡只觉四周一暗，眼界霎时被外袍分作两边，上边漆黑不见事物，下边犹露出敞亮月光，银白朗润的一片，忽的冒出双花花绿绿的靴子来，原来是那唤着四哥的少年已跑至身侧。他不敢抬头，伸手把紫芒星痕的外袍扯得低低的，只从那披落的缝隙里时不时向外瞥一眼。

少年当日便站在天尊皇胤的右手第二位，看去比紫芒星痕年纪还小些，不过十来岁，打扮却比兄长们显眼得多，好似恨不得把世上所有颜色都穿在身上，小跑时宛如一道行走的彩虹。他朝着紫芒星痕笑道：“四哥，你大晚上的在这做什么？”

紫芒星痕简短地道：“看月亮。”

少年歪歪脑袋，看着四哥旁边那脸上遮着件外衫的人，目光从那人的头滑到脚，又从脚攀到头，忽然眼睛一亮，拍手道：“原来你和那个月族公主在一起！”他指着御不凡的衣袍说，“这身衣服我认得，四哥，月族公主为什么要蒙着你的袍子？”

紫芒星痕面不改色地说：“她觉得冷。”

为了响应这个颇为牵强的理由，御不凡在外袍底下直点头，拧着声音道：“是这样。现在更深露重，我也不能多待了，四王爷，你送我回去好吗？”

紫芒星痕于是扶着御不凡站起来，那少年在后面追上几步，对着御不凡絮絮道：“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吧？我叫邪影白帝，兄弟五个我排最小，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，给自己另起了一个叫啸日猋……”
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跟着两人往回走，紫芒星痕顺口问了小弟一句：“你大晚上的，又出来做什么？”

少年抓了抓淡金色的头发，眯着眼笑说：“我也是来看月亮。今晚不是满月么？四哥，我跟你说，我一看见那亮堂堂的月亮，就兴奋得不得了，激动得不得了，恨不得抬起头对着月亮大喊大叫……”

御不凡在心里想，对着月亮叫的不该是狼么？

少年说得眉眼飞扬，直把他们送回屋外，临走前还说了句：“四哥，你跟月族公主关系真好。”脸上笑容一派淳朴，毫无过度发散的意思。

他朝两人挥挥手，这才轻快地跑开，衣服上五彩斑斓的小球也随着脚步活泼地乱跳。但他这么跑出一段路，忽的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，觉得自己四哥和月族公主的行为，怎么想都不太对，深更半夜，皓月当空，孤男寡女……

他越走越慢，越想越心惊，蓦的脸上表情大变，大呼大叫地朝着天尊皇胤的住处狂奔过去：“大哥！大哥——”

紫芒星痕与御不凡尚且对啸日猋这番内心波折毫无知觉，御不凡闪进房间，把头上的外袍揭下来，吐着气道：“真是好险。”

他伸手把衣服递还回去，对方正要伸手来接，御不凡忽然把那外袍往紫芒星痕头上干脆利落地一盖，跳过去抱住他道：“绝尘，是你，我可总算是找到你了！”

紫芒星痕顶着那一大片布料，在青年的拥抱中怔得和木头一样。

御不凡看着他僵滞的站姿，松开手，一时笑得肩膀都哆嗦。他觉得对方脸上罩着衣服也挺好，毕竟自己现在笑得颠颠倒倒的样子实在不雅。

“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？绝尘，你变化也真大，还换了名字，就算像我这么念旧的人，一时片刻也认不出你的啊。“他说。

同他的喋喋不休相比，漠刀绝尘保持着一派沉默，直挺挺的样子像棵给人晾上衣服的树。过了会，他伸手把袍子揭下来，微乱的长卷发下，脸上表情很淡，可眉眼是展开的，看得出心情不坏。

“紫芒星痕是我的本名。”他道。

“既然你本来叫紫芒星痕，还是诗意天城的四王爷——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距天城千里之外的荒漠里？”御不凡思索着问。

对方又惯性地蹙起眉头，过了片刻，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：“邪天御武。”好像这字眼是堵在他喉咙里的石头一样。

御不凡觉得这几个字甚是耳熟，回忆一番，才想起是当初肆虐西方，最后被罗喉诛灭的妖物。“邪天御武原本被关押在诗意天城，它逃出的时候，引发了动乱。”漠刀绝尘简短地道，“我当时尚小，动荡中流落到荒漠，被刀皇收养，也认识了你。”

前半段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，御不凡道：“原来如此。”他坐到桌边，手托着脸，笑眯眯地看着青年道，“不说这个了，绝尘，你再给我吹叶笛听。”

漠刀绝尘点了头，摸出叶笛来，垂下眼慢慢地吹奏。

他注意到御不凡一直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，目光闪闪，于是他也试着朝对方微笑——尽管他实在不惯于作出这种表情，脸上笑的半成品淡得好似青石板上一层薄雾，伸手轻轻一抹就能擦掉。

但落在御不凡的眼中，却比任何言语与神态都来得深刻。

他听着叶笛清亮的声响，渐渐有些出神。他想起多年前坐在荒漠沙丘上的两个小孩子，当时围绕着两个孩子的，也是这样的叶笛声。

小时的他精力充沛，什么都好奇，什么都想学，奈何学不会叶笛的曲调。几番尝试都被挫败后，他索性就此放弃，并自我安慰地想，自己学不会也不要紧了，反正绝尘会一直在他身侧，一直为他吹奏。

而分别之后，世上的声音就此缺了一种，无论再怎样热闹，都显得有所遗憾了。

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，重新看向漠刀绝尘。对方回望时，脸上闪过的局促同幼年如出一辙，这个发现让御不凡忍不住笑起来，且笑得心满意足。

而在另一处，在同样的满月下，黄泉正向天都的一座高台攀登。

这些天，他观察了天都的建筑，单属此处最为高耸，最近天穹。月光乃是月族人最好的传讯媒介，而今日正是满月，可谓天时地利俱有。

不过在黄泉推开门的瞬间，他就察觉今夜不具人和，因为高台上早有了另一个人。罗喉披回了那身衣袍，戴着面具，整个人黑洞洞地朝向他。

四周堂皇的月色，更衬得罗喉格外的乌漆，饶是黄泉早有准备，此刻猛然被撞了个正着，也不由心下微惊。可他转念一想，又觉此时景况尚好，若是于一片浓黑夜色中登台，恐怕只能望见高台上漂浮着一顶绿发，岂不更加匪夷所思。

“黄泉。”罗喉沉沉地道。

既被撞见，也不好走脱，黄泉索性走至他身旁，凭栏远望。底下是天都宫殿鳞鳞的瓦片，起伏的轮廓好似兽物庞然的脊梁。天都的建筑群在煞白的月色中不见明朗，反到处是嶙峋的怪影，周围光秃秃的地皮好似古战场一般。

黄泉闲闲地张望一会，口中道：“堂堂罗喉，居然也有独上高楼，拍遍栏杆的闲情雅兴，真是出人意料。”

罗喉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：“与闲情雅兴无关。”

“哦？”黄泉笑起来，在栏边踱着步，来回走了一阵，“高高在上的人，也总喜欢站得高高在上，有俯瞰众生的威势，亦可让内心得到出乎寻常的满足——莫非是这样？”他有些挑衅地说，“若是这样，那这个高台就容不下我们两个人。”

他背靠在栏杆上，一只脚踩着旁边石柱。这栏杆修得很低，他大半边身体都斜在半空，脑后大把银白色的长发都倾在高天月色里，晃晃荡荡的，好似融化在了里头。

这姿势很是危险，黄泉倒乐在其中，颀长身躯特立独行得像悬崖上叉出的劲枝。他在虚空中晃了一阵，才听见罗喉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句：“没别的原因，只是习惯而已。”

“……”黄泉少有地感到挫败，他按了按额头说：“看来我还是不要把你想得太复杂的好。”

“后日的出征，你准备得如何？”罗喉道。

“只看你天都的兵士如何，”黄泉漫不经心地说，“此去只是立威，无需耗费太多力气。若我带这点人就能将月族扫平，天都武君也不必你来做了。”

他说话肆无忌惮，罗喉也并不在意，口中漠然道：“无需扫平。”

“哦？”黄泉来了兴趣，面露笑意地道，“月族不是同你有深仇大恨吗，你为何不想一举击溃？”

“黄泉。”罗喉声音低沉地唤道。

黄泉偏头看他，等着他继续开口。罗喉冷声道：“英雄的价值在哪里？”

未料到他竟抛出另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，不待黄泉答复，罗喉已说：“它和之前的问题，是同一个答案。”

黄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，肩膀颠了颠，忽然开始朗声大笑，和之前半是轻蔑半是嘲讽的笑声不同，这次充满了纯然的兴味。他笑得十分投入，好一会才缓过气来，对罗喉不轻不重地说：“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要有趣的多。”

语罢，他从栏杆上直起身体，又伸了个懒腰，朝出口晃晃荡荡地走了，长睫下的眼睛犹如一痕初露的月，狭长而锋锐：“我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的。”

“大哥！大哥！”啸日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径直冲入天尊皇胤卧房，拼命地摇他的肩膀，“别睡啦，起来，起来，我有话要同你说。”

天尊皇胤睡得颇沉，几乎给他摇碎了半边骨头才悠悠转醒，揉着眼茫然道：“白帝？你怎么在这里，现在是什么时辰？”

啸日猋道：“现在三更半夜。”

“三更半夜你为何还不睡？”天尊皇胤苦恼道，“你还在长身体……”

“四哥也没有睡！月族公主也没有睡！”啸日猋倒豆子似得说的飞快，“他们不但没有睡，还——”

天尊皇胤听得一头雾水，连忙打断：“你怎么知道他们没睡，你去看了？”

啸日猋点头：“我看了！四哥和月族公主都坐在殿外，四哥说月族公主觉得冷，把自己的外袍给她盖……”

天尊皇胤陡然坐起来，险些把啸日猋掀翻在地，他这下可彻底清醒了：“现在可是三更半夜啊！”

啸日猋愁眉苦脸地说：“大哥，你说四哥在做什么？”

天尊皇胤被噎了一下，他伸手敲着额角，像要把什么念头往脑海深处猛敲回去：“这么晚的时候，星痕和月族质子还单独待在一起，他们何时这般亲密了？”

“大哥，”啸日猋抑郁地说，“四哥有了公主，会不会不要兄弟了？”

天尊皇胤：“……”这孩子平时都想的什么？

但他也坐不住了，索性拉着啸日猋道：“白帝，这我也说不准，不过这种感情上的事，问你三哥最清楚……”

啸日猋立刻道：“那我去叫三哥过来。”他推开门，一溜烟的跑了。

过了片刻，碧眼银戎便被连拉带扯地推进了门。他脸上有明显的困倦之色，但这倦意便如美玉微瑕，浑然无损他俊美过人的容颜。他金发披散，细腻的脸颊流淌着通透的光辉，几乎比周天月色还要耀眼。

但这有着夺目容貌的青年，此时正对着两位兄弟露出苦恼的表情：“大哥，五弟，这夜深人静的，唤我前来商议何事？”

啸日猋喘了几口气，提声道：“我来说，我来说。”紧接着便一股脑的将紫芒星痕那通事倒了出来。

碧眼银戎哭笑不得，只觉自家兄弟对他存在某种误解：“大哥，你若是要我来做媒，那可是找错人了。”

天尊皇胤道：“银戎，你这般说，也是觉得星痕与那公主彼此有心了？”

“这我尚且不敢武断，但两人关系好，该是定论。”碧眼银戎微笑道，“大哥，若他们真的情意相投，你如何打算？”

天尊皇胤道：“月族如今已是诗意天城盟友，若能结亲，自然再好不过，我这就去给苍月银血修书一封……”

碧眼银戎连忙按住他说：“大哥，事情未能确定，就不可妄动。”

“但星痕是这般沉闷的个性，恐怕探不出什么，月族公主一个姑娘家，肯定也不好直接跟我们开口。”天尊皇胤摇摇头，眉头拧在一起，很是烦恼。

青年沉吟片刻，旋即展颜笑说：“此事不如交给我的朋友。解语、红牌和霜儿都是女孩子，她们也早想看看月族来的公主了，我便拜托她们套个话。”

天尊皇胤也深觉可行，瞬间振奋，拍着碧眼银戎肩膀道：“银戎，我就知道你最有主意。”

啸日猋也搂着兄长脖子晃着，身上挂的毛球像无数小麻雀那样蹦蹦跳跳：“三哥，四哥的终身大事就看你了！”

这边主意底定，在另一头，深眠中的御不凡无来由地打了个哆嗦。

他迷迷糊糊地想，为何忽然觉得冷，莫不是方才殿外站久了，真着凉了不成。

天都的高台下就是藏书阁，室内不见烛火，深处月光难以照至，便陷入一片漆黑。黄泉持烛照明，沿了书架搜拣，上面大多是些丛刊和类书，都积了厚灰，走路时能闻见尘埃扑面的气息。

他专注翻找了一阵，忽从角落里拣出一函书卷。烛火凑近，照出上面字样，黄泉轻声念道：“天都纪略……”他盯着那字迹看了会，没来由地笑了一声，把那书函在手里颠了颠，继续往下一排架子走。

刚迈出一步，迎面却撞上了人。那人与自己一样都秉着烛台，此时被他猛然一骇，怀里书册都纷纷跌在地上，摔出极热闹的一阵响。姑娘后退几步，惊魂未定，口中讶然道：“黄泉？”

却是君曼睩，她把眼睛在黄泉身上转了转，望见他手里那函《天都纪略》，一时露出极惊喜的笑容来：“这本书我找了好久，却被你找出来了。”

她把烛台放在脚边，蹲下来收拣地上的书。黄泉靠在架子上，袖手旁观，视线却落在那些书的名字上，无例外的，都是与天都或者罗喉有关。

“你对罗喉有兴趣？”他漫不经心地问。

君曼睩收拾好了，抱着书，手扶着架子站稳，对他笑道：“武君是我的伯父，我自然是想要了解他的。”

黄泉冷哼了一声。

君曼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笑意，朝他盈盈望过来：“那你呢？黄泉，你对武君也感兴趣么？”

黄泉沉默片刻，语气寡淡地道：“知己知彼。”

姑娘说：“你想打败武君？”

黄泉默然不语，转身欲离开，君曼睩慌忙捡起地上的烛台，跟上他道：“家父曾对我提起武君……”

青年本走得很快，听到她这番絮絮的说辞，便若不经意地放慢了步伐，让君曼睩一直走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。姑娘朝他道：“家父一直不爱对我说外面的事，在我来到这里之前，天都，武君，或者邪天御武，都是十分陌生的名字。家父只对我提起有一位兄长，名唤罗喉，且待他十分温厚，仅此而已。”

“温厚……”黄泉嗤笑了一声，“在旁人看来，就算世上别的字眼都灭绝了，这个词也不会同罗喉挂上关系的。”

“可我知道，黄泉你不是那个‘旁人’。”他没有回头，却知道君曼睩脸上一定展露着温柔的微笑，“如果你是，你也不会来找武君相关的书了，不对吗？”

他没有答话，君曼睩兀自道：“家父去世，我独自在外寻亲的时候，却听到了一个与家父所说完全不一样的罗喉。这个罗喉是天都的武君，不是谁的兄长，也不温厚，反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，人人谈之变色。我那时简直想，这个罗喉，与家父所说的罗喉，恐怕是两个人吧？”

她笑了笑，轻轻地道：“可我现在得以确认，世人口中的暴君和家父口中的兄长，确实就是一个人。”

黄泉冷然说：“一个人，可以有全然不同的面目。”

君曼睩却温声道：“世上众人，也有全然不同的眼睛。人人所在之处不同，所见不同，所想便不同。黄泉，在你看来，武君是怎样的人？”

黄泉忖度片刻，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，眼中寒湛之意略略涣开，颇刻意地说：“一个爱问怪问题的人。”

姑娘又笑了，好奇地问：“武君问了你什么？”

黄泉说：“不告诉你。”

君曼睩莞尔道：“既是你跟武君的秘密，我不问便是。”

他们言谈之际，已走至藏书阁外，君曼睩将烛台举起，挑出一本书来，在栏杆上摊开：“这本《天都法典》，我已经简略地看过。”

黄泉瞥了一眼：“看你反应，内中所写必然不是怎样的苛政。”

“是的，而且我认出了字迹……”姑娘的语气充满了怀念，“这本法典是家父写的。”

黄泉拿过来翻了翻，君曼睩所说不错，《天都法典》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什么横征暴敛的痕迹，税收条目不多，刑罚也宽和，一切都井然有序。“可惜没能用上几年。”君曼睩不无遗憾地说，“如果武君能一直用家父留下的法令治理天都，说不定……说不定他就不会成为暴君了。”

在她柔婉的话语声里，黄泉一直靠在栏杆上，神游天外地听着，昏黄摇曳的烛光照在脸上，透出古玉一般的色泽。他见君曼睩停下声音，忽然尖刻地笑了笑，口中道：“也许一开始法令没有变，罗喉也没有变，只是别的东西先变了而已。”

君曼睩茫然地看着他，怔了会，蓦地噗嗤一下笑了。她这一笑，黄泉倒有些不适，收敛了散漫的神色道：“你笑什么？”

“没什么，”君曼睩克制着脸上的神情，但笑意仍弥漫在她清亮的双眼里，“黄泉，我只是想，也许你可以做世上最了解武君的人。”

“我了解他，是因为我要超越他。”黄泉轻蔑地说。

“不，”君曼睩却道，“你了解武君，是因为你和他很像……”

黄泉不耐地打断道：“若我和罗喉像，那你和月族那个刁钻王女，就是双胞胎了。”

君曼睩眨了眨眼睛：“你提月族做什么？黄泉，你不是天下封刀来的么？”

黄泉轻咳了一声，转头看向楼外，顾左右而言他：“总之我跟罗喉不像。”他刻意地将视线转开，佯作看外面浓浓的夜色，“至少我不会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跟闹鬼一样。”

姑娘又轻轻地笑了一下。他不去看君曼睩，却能听见四周徘徊着她了然的笑音。黄泉蹙起眉头，一时很有些不悦，却难说清这不悦源自何方，便如平地一阵微风，无所谓来由，更无所谓归处。

碧眼银戎行事素来稳重又妥帖，次日他便向御不凡投来请帖，措辞温文有礼地请他到殿中一晤。

但到了地方，看到的却不是淡金发的俊美青年，而是三个少女。

粉裙少女娴雅，红裙少女艳丽，旁边还坐着个蓝衣的小女孩，生得娇俏可爱，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人。见御不凡进来，那蓝衣女孩圆圆的脸上绽开笑意，起身朝他招手道：“月族公主，我们等你好久了。”

“三王爷呢？”御不凡茫然道。

蓝衣女孩牵着裙摆蹦跳下来，回身指着那粉裙、红裙两位少女道：“雅少有些事，让我们先同你聊聊。我叫霜儿，那是解语姐姐，那是红牌姐姐，我们都是雅少的朋友，好早就想来看看你啦。”

她还怕御不凡不了解，拍拍手道：“雅少就是你说的三王爷，我们可不喜欢叫他三王爷，怪疏远的，就像我不喜欢管大哥哥叫四王爷，或者什么别的称呼。”

御不凡讶然道：“你也认识绝……四王爷？”

那姿态娴静的粉裙少女解语为他沏好了茶，又捧出些瓜果，口中笑道：“是了，那还是霜儿刚来的时候。”

小姑娘连忙摆手道：“别说了，别说了，说得怪丢人。”

“可不是丢人，确实就是把自己给弄丢了！”一旁红牌快言快语地说，“居然是迷了路，急得我们俩和雅少在王宫到处找，好在四王爷捡到了人，给雅少送回来了。”

霜儿红了脸，提声道：“红牌姐姐，你又埋汰我，诗意天城王宫这么大，谁来了不要认半天路的。”

御不凡在旁边听得笑出声，见霜儿一张气鼓鼓的脸转过来，连忙说：“你可别误会，像我这么好心的人，怎么会嘲笑你呢？只是想到他捡着你的情景，觉得格外有趣。”

听他提到漠刀绝尘，霜儿一下子展颜道：“大哥哥对我可好啦，陪着我找雅少，还经常跟我玩儿。”

有了共同的朋友，御不凡也有了聊天的兴头，不由笑说：“别看他总是闷闷的，其实都把话藏在肚子里，是个不善表达的老好人。要是你被他总绷着的石板脸吓跑，那就是大损失了。”

霜儿两眼闪闪，歆羡道：“没想到你刚来几天，就这么了解大哥哥。”

解语连忙向霜儿使了个眼色，小姑娘心领神会，连忙凑过来问：“那月族来的姐姐，你……你喜欢跟大哥哥在一起吗？”

“四王爷是我的朋友，我自然喜欢跟他待在一起。”御不凡不明所以地说。

“不是这个意思！”霜儿慌忙摇头，“是一直、一直在一起！”

御不凡一头雾水：“像我这么重情的人，交朋友自然是一辈子的事了，再说，我跟四王爷可是倾盖如故，情谊深厚的。”说到此处，他挑起眉头，颇有些扬扬自许的意思。

霜儿还欲再说，解语在身后暗暗拍了下她肩膀，走上前柔声道：“先不谈这个了，月族公主，你能对我们讲讲你自己的事么？”

霜儿到底是小孩子心性，当即拍着手道：“是啦，我可从没听过月族这个地方，更没有去过，好奇极了。”

御不凡心说，我又何曾去过，但见小姑娘眼巴巴地瞧着他，只得搜肠刮肚，跟她胡诌起来，说月族的领地离月亮最近，好似伸手便能摸到；又说月族遍地种满桂树，每株桂树下都卧着一只兔子和蛤蟆；还说月族人最喜欢吃月饼，不必逢遇中秋，一日三顿都充作佐餐……

见霜儿深信不疑地听着，御不凡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编故事哄小女孩。

“以后有机会，我一定要让雅少带我去一次。”霜儿听得笑晕满脸，双眸荡漾着神往，忽然提着裙裾站起身，嫣然笑道，“我就知道月族姐姐最喜欢吃月饼，早上我想了好久，要用什么来招待……”

她旋身跑出去，片刻便回来了，步履轻盈地将一碟东西搁在桌上：“最后我自己做了几个月饼，打算给月族姐姐吃。”

她这一番心意来得毫无预兆，御不凡颇惊讶，又甚是感动，连忙说：“辛苦你了。”

身后解语和红牌却欲言又止，红牌还给御不凡暗暗使眼神，奈何御不凡不曾知觉，伸手拿起一个，方吃一口，他的脸就肉眼可见地绿了。

霜儿在一旁殷切地瞧着他：“月族姐姐，怎么样，怎么样？”

御不凡道：“这……”他看了看霜儿天真浪漫的神色，只觉若是夸赞，便觉胃痛，若是实言相告，便觉良心痛，口中讪讪，却是只言片语都说不出来。

“你怎么不吃了？”霜儿茫然道，“不是说，月族的人最爱吃这个吗？”

御不凡此刻方知祸从口出的道理，从嘴上惹出的祸患，便要从嘴上偿还，他试着再咽一口，便觉腹中肠肺拧成一团，满面冷汗地道：“霜儿小妹，我把它带回去吃好不好？昨晚我受了点凉，现在没有胃口。”

解语看他兀自强忍，连忙应声说：“你愿收下，霜儿就高兴了，是不是？”

霜儿点头笑说：“你喜欢就好了，可你为什么流那么多汗？”她打量片刻，见他甚是难受，一时着急起来，“解语姐姐，你快给她看看。”

红牌早在旁边拿手巾拧了水，往他脸上擦拭：“都是汗，先擦一下吧。”

御不凡正给那难消受的馈赠折腾得五内俱焚，忽觉面上湿凉的触感，当下回过神来，暗喊不妙，正要伸手推阻，只见周围三个姑娘脸色都变了。

那沾满脂粉的手巾被扔在地上，红牌道：“你是——”

御不凡僵坐了好一会，不必找面镜子揽照，他也知晓此刻定然是原形毕露。霜儿喃喃道：“月族姐姐，你怎么，怎么……”

“别这么叫我了。”御不凡万念俱灰地打断道，他按了按额头，换回本来声调，苦笑着说，“你还是喊我不凡大哥吧。”

所谓一回生，二回熟，也不过如此。

同上回被发现的手忙脚乱相比，这次御不凡倒镇定得多。三个女孩子都善解人意，听他讲完了这番经过，霜儿还安慰他：“不凡大哥，这也不是你的错。”

解语思忖片刻，询问道：“还有别人知晓这个事么？”

“四王爷也知道。”御不凡道，“他答应替我隐瞒。”

解语点头：“御公子，你且放心，我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。”

霜儿眨眨眼道：“雅少也不能告诉吗？”

解语面露难色，沉默片刻，到底摇头说：“还是都瞒着吧。”

言谈之际，殿外已传来走动声响，霜儿霍然起身道：“一定是雅少回来了。”她连忙把御不凡往殿后推，红牌和解语给他找了些脂粉过来，“我们帮你收拾脸上，霜儿，你同雅少在这谈谈。”

三人刚躲避出去，碧眼银戎已翩翩入殿。他见霜儿焦虑不安地张望着，四周不见旁人，便问道：“月族公主呢？解语和红牌又去了哪里？”

“她有些不适，解语姐姐和红牌姐姐扶她去休息了。”霜儿支吾着道。

碧眼银戎便在殿内坐下，眼蕴笑意，望向她说：“和亲的事，你们问过她的意思了没有？”

“这……”霜儿嗫嚅着说，“雅少，我想……我想这事还是算了吧。”

“怎么了？”碧眼银戎凝了神色，耐心问道，“她不喜欢星痕么？”

霜儿低下头，绞着手指：“不是，月族姐姐和大哥哥是很好的朋友，可是……”

她到底是个小孩子，编派不出什么来，急得眼眶发红：“反正就是算了吧！”

看她这幅样子，碧眼银戎也不好多问，他视线一转，却落在近处那沾了脂粉的手巾上，眼中光芒略略闪动，长睫低垂，一时若有所思。

如是坐了片刻，御不凡总算同两个姑娘出来，脸上被妥帖修饰过，一派如常。碧眼银戎笑道：“霜儿说你突觉不适，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？”

御不凡说：“没事了。”

碧眼银戎便请他坐下，又对三个女孩子道：“我有些事要同月族公主说。”

解语颔首道：“那我们先回避了。红牌，霜儿，我们离开吧。”

霜儿给她牵着手，双眼却急切地望向御不凡，她嘴唇颤了颤，似乎含着些忧虑的言语，这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
碧眼银戎给他重新倒了杯茶，把茶杯往他轻推过去。他的动作很是优美，哪怕极不起眼的小动作，也如分花拂柳一般，带动缕缕春风扑面。

他的眼睛含着通透的笑意，平静而温柔地凝视着对方。这种眼神很难拿捏，若是粗野一些，便成了直盯盯的冒犯，若是清冷一些，便成了寒湛湛的审视，但碧眼银戎此刻的眼神却是那么刚好，那么完美，令人只若沐浴在熏风之中，毫无被上下打量的自觉。

御不凡就没有察觉到，耳边只听碧眼银戎说：“我来得晚了些，让霜儿她们陪你说话，你应不觉得无聊吧？”

他摇头说：“霜儿伶俐可爱，我很喜欢同她闲谈。”

碧眼银戎温声道：“只是霜儿年纪小，难免有不懂事的地方，若是对你有所冒犯，我还需向你致歉。”

御不凡连忙说：“没有的事，霜儿她很好。”

碧眼银戎点了点头，脸上仍闪耀着优美的笑意，口中却淡淡地道：“那么，对于你的隐瞒，你又是否该向诗意天城致歉呢？”

黄泉次日醒来，步出门外时，看见君曼睩正指挥着几个将士搬运物件。她得罗喉礼遇，个性又温婉和蔼，很得天都众人钦敬，见面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“君小姐”。

“这是要做什么？”黄泉道。

君曼睩抱着手里一盆花，笑盈盈地说：“黄泉，你昨夜不是说天都像闹鬼的地方么？我想，天都的布置确实闷了些，便问武君需不需要种些花树，他也应下了。”

她转身指着后方已插作一排的树苗道：“这些是桃树，后面有梅和梨花。插下去之后，还要费些精神好好照养。”

她一边说着，一边蹲下身，把手里的绣球花搁在台阶前。黄泉见这副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，觉得好笑，摇头说：“天都真是越来越温馨了。”

君曼睩抬起头，看向黄泉道：“黄泉，你明日就要出发去月族了，到那里可一切小心。”

“不劳你惦记。”黄泉挑起眉头说。

君曼睩笑道：“还有武君的事，我会替你留心的。”

黄泉给她说得一怔，白皙面庞旋即涨起恼然的神色，他硬声道：“无需你多管闲事。”

君曼睩笑得温婉动人，纤纤手指掩在唇上说：“可你不是想了解武君吗？远在月族，又要如何了解呢？”

黄泉只觉眼前少女真是聪慧得令人恼火，冷哼一声，拂袖正欲离开，却迎面撞上一张冷冰冰的黑脸。

方才他们提及的对象，就站在他的身后，用那双蕴着红雾的眼睛凝视着他。

黄泉不知罗喉站了多久，又听了多少，脸上风云变幻，浑身霎时散发出无差别攻击的怒意。他朝罗喉狠狠瞪了一下，大幅度的动作引得脑后长发一荡，掠过罗喉那张没有表情的黑脸面具。

他大步走到拐角，却忍不住停下来，往罗喉的方向瞥了一眼。罗喉正和君曼睩说着什么，君曼睩面上的笑意克制不住地从手指尖下溢出来，又拿起旁边的洒水壶，往罗喉递过去。

于是罗喉就披着那件宽大而庄严的黑袍，提着水壶往树苗浇水，浇完了，又俯下身，耐心地侍弄那些盆栽。

富于生活气息的举动和天都武君散发的威严气质结合在一起，使得画面极有冲击力。不少天都下属瞠目结舌，连黄泉的唇角都小幅度地抽了抽。

若不是知晓罗喉面具下的脸庞极显年轻，黄泉简直会以为，这位天都领导者实际已到了退休的年纪。

第二天便是出发的日子，黄泉带着一小拨人马，出了天都城门。

罗喉背着手，站在城墙上，乌袍卷动，好似居高临下的鹰。那锋利的、暗红色的眼，像染血的刀口一般，在烁烁照耀着那位雪发银衣的下属远行。

碍于罗喉大军压境，月族疆界的气氛已十分紧张，黄泉遥遥看见几个巡视的军士，个个都绷得好似一把不堪重负的长弓。黄泉闲庭漫步一般，从天都军马中踱步出来，看见他们纷纷悚然以待，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闯进了兔子洞的猎人。

他巡视了一圈月族人挂满冷汗的面孔，这样子他见过很多次，每次都觉得那些表情苍白生脆得像晒在竹席上的纸浆，因此很是没劲，掉头又往军中去了。

罗喉的命令并非要他挑起战争，于是黄泉也不急着挑衅，偶尔来了兴头，想给自己那位天真温软的小弟找点心理压力，便把天都将士叫出来，在月族边境演武。他看了一阵，又不满意，索性绰枪自行示范，枪影亮如飞星，洒出银光万点，着实有照人的风采。

几番下去，边界的警讯好似雪花片，往月族王宫纷至沓来，幽溟的压力大到胀破头壳，身心憔悴。他万般无奈地同苍月银血商量，并终于一致得出结论——向诗意天城求援。

“不知道二姐过得如何。”幽溟愁眉苦脸，他虽然已经成年，但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朦胧的天真，让他看去像个受了欺负的大孩子。

质子的自我牺牲终于可以发挥作用，其舍己为人的精神救得了月族，奈何帮不了他自己。

诗意天城王府，碧眼银戎话语柔和，如春风拂面，却吹出御不凡满身冷汗。他低头盯着手里的茶杯，盯得眼睛疼，好似恨不得把自己缩作同茶杯般大的一点，或者更小些，作水上的茶沫，或者茶沫里的碎渣。他口中讪讪道：“三王爷，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，什么隐瞒不隐瞒的？”

杯中倒映出对方含笑的俊容，茶水清碧，笑容温文，这双重雅致安慰不了御不凡紧张透顶的心思，耳边只听碧眼银戎款款笑道：“月族公主，你莫要欺我，我见过的女性，确实比大哥和四弟多一些。”

他心下猛地一跳，只觉面上画的妆容好似有了年头的彩釉，在对方视线下不住褪色，他哀求似的道：“三王爷！”

“我并不是苛刻的人，霜儿她们既愿帮着你掩饰，我便相信你实有难言之隐。”碧眼银戎眸光微凝，驻留在御不凡眉间眼梢，“只是你若一味强硬反驳，抵死不认，我也只能辜负霜儿好意，对大哥和四弟实话实说。”

讲及他的兄弟，碧眼银戎话语渐露锋芒：“你可知我今日请你前来，实乃为了大哥一桩请托，有关你与四弟。若连我也无知无觉，被你蒙过，此事摆上台面，岂非诗意天城一大笑话。”

他略叹息，御不凡脑中乱成一团，颤颤地道：“有关我和绝……四王爷，能是什么事？”

碧眼银戎道：“如此，你是承认了？”

御不凡被他连番逼问得眼冒金星，脸色煞白，口中艰难地吐出一声“是”，与之同时，殿外匆匆踏进一道人影，一并而来的还有短促的唤声：“三哥！”

却是漠刀绝尘。他双眉本就惯于微蹙，此时更在额间拧出两道极明显的刻痕，斧凿般刚硬深邃的五官轮廓因急躁而松动：“他的事，我都知道。”

他来得突兀，碧眼银戎微怔，见他陡然拉起御不凡的手，口中一字一顿地道：“我替他做担保。”

御不凡猛地站起来：“四王爷！”

“三哥，他是我的朋友，你莫要责备他。”漠刀绝尘定定道，对碧眼银戎低下头颅，低沉言语透出恳求的声调。

一瞬间的讶然从碧眼银戎的脸庞上闪过，像迅捷的流星，短暂的光辉却触发他更深长的思索，青年缓下语气，对御不凡温声说：“好，你先坐下，把事情同我说清楚，我绝不为难你。”

御不凡于是又说了一遍不久前才对少女们讲过的故事，并增添了自己与漠刀少年时的回忆。漠刀绝尘重复道：“三哥，他是我的朋友。”

沉默寡言者的着意强调，和陋于表达者豁露的温情一样，是极为珍贵的事物，而现在，这两者都呈现在御不凡面前，他一时大为触动，低声道：“绝尘，多谢你。”

碧眼银戎叹了口气：“四弟，你真当我是不通情理的人？大哥那边自有我应付，你一切安心就是。”

他视线转到御不凡身上，凝视片刻，忽的莞尔道：“四弟素来冷面寡言，竟肯为你失色，为你说这样多的话，做兄长的我也可放心了。”

御不凡总觉得碧眼银戎这番话听去有些不对，但又说不上来，便只随之微笑。临走前，他又问了句：“三王爷，你之前说到，王上提及一桩我与绝尘的事，是什么事？”

碧眼银戎笑生春风：“喜事。”

御不凡面上一僵，在这春风化雨的笑容中冰冻三尺，听碧眼银戎缓缓道：“若你真为女子，也是好事一桩，如今看来，我只能向大哥托词断了这念头了。”

宫殿外风拂柳枝，落影参差，在室内未曾知觉，到了外面给风一吹，才发现后背冷汗涔涔，御不凡不由打了个寒颤。他见漠刀绝尘投来眼神，忙说：“不要紧的，对了绝尘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，还来得这样巧？”

漠刀绝尘言简意赅地道：“三哥信函在你房间。”

“所以你看了信，就找过来了？”

“不放心。”

御不凡展颜道：“绝尘，你真贴心，知道我伪装技术不过关，生怕暴露了。”提及此事，他神色微赧，掩饰地拨了拨额前乌黑的发丝，“我今天果真暴露了，还是连着两次。你可帮我拜托拜托三王爷，千万别说出去，像我这么要颜面的人，要是人人知道我男扮女装，还接连被拆穿，今后也不必做人了。”

他话说得素来直白又洋洋洒洒，与十句话九句落在肚中的漠刀绝尘实乃两个极端，好在他对漠刀了解颇深，又体谅朋友口齿笨拙，总能把剩下那九句话从对方腹中摸出来，原封不动地替他讲一遍。

他脚下步履轻快，衣袖随动作招展，扫过身边纷披的柳枝。他抬头张望着，忽的伸手折下一枝，在手里捻了捻，卷成叶笛，照漠刀绝尘的样子放到唇边吹着，却依旧怎样都吹不出来。他摇摇头：“我不试啦，绝尘，还是你来。”

漠刀果真点头，接了叶笛，在唇边流畅自如地吹奏着，那声音随着他们的脚步淌过诗意天城的宫墙，从枝头和树梢拂掠，一路往更远处的天空去了。

碧眼银戎信守诺言，待天尊皇胤从外回来，便交代了婚事难成的结果。

“月族公主和星痕之间相处融洽，却无男女之情，大哥一片美意，奈何不能玉成眷属，实为可惜。”

见天尊皇胤露出明显的失落，他劝慰道：“各人有各人的姻缘，旁人再是操心，命中无此红线，也不能强拧做鸳鸯。”他笑道，“再说了，大哥自己都未给我们找个皇嫂，又何必急着要帮星痕主婚呢。”

天尊皇胤脸上一抽，有些讪讪：“大哥有你们就够了。”

正说着，外面传了急报过来，送信的人匆匆跨进王殿，把月族的求援信递到了天尊皇胤案头前。

“罗喉果真按捺不住了。”碧眼银戎调侃神色为之一扫，天尊皇胤也眼露凝重。

“看月王语意急切，我们需得驰援。”天尊皇胤道，“姻缘不能成，仁义还是要的。银戎，此事不如就派星痕过去，权当历练。”

他主意打定，旋即派人请漠刀绝尘过来。后者一口应下，并提出另外要求：“大哥，我希望带月族公主一起去。”

碧眼银戎心知他是担忧自己不在，御不凡遇到麻烦，难以遮掩，便也帮着说话：“如此也好。听说月族公主思乡成疾，跟着四弟回去看看，也聊解桑梓之情。”

见两个弟弟都这般请求，天尊皇胤也不多想，点头应下：“那便这样办吧。”

漠刀绝尘离开后，天尊皇胤坐回案前批奏折，碧眼银戎继续给他打下手。他批着批着，忽回过味来，茫然道：“银戎，那月族公主不是来诗意天城做质子的么？”

碧眼银戎忍俊不禁，笑道：“大哥，你自己说的要存仁义，况且月族公主与四弟感情颇深，待她好些，也就是待四弟好。”

天尊皇胤一颗拉红线的心尚蠢蠢欲动，长叹道：“可惜啊，怎么就不能结个亲家呢。”

“好了，先别想这个事。”碧眼银戎将一叠奏章按过来，看得天尊皇胤额角直跳，“你积下不少奏折未阅，这些可都还等着你批红。”

诗意天城军队驰援月族边境，四王爷紫芒星痕亲任统帅。此消息报至月族，苍月银血和幽溟都松了口气。

但他毕竟不能完全定下心，次日，苍月银血在外巡视一番，回宫又问哨探：“天都那位将领有什么异动么？”对方回道，“那位头领这几日虽有数次演练，却未对月族领地做侵扰。”

苍月银血蹙眉道：“竟这样沉得住气。”他想了想，又说，“那将领看着面目颇生疏，以前似不曾在罗喉身边见过。”

“是的，据查探，此人是天下封刀进献的武卫，罗喉对他很是赏识。”哨探通报说，“此人名为黄泉。”

“是个不曾听闻的名字。”苍月银血喃喃道。

言谈之际，忽有一位下属脚步凌乱地从外面撞进来，扶着墙喘气：“银血王爷，不好了！”

苍月银血听他喊得喑哑，身旁众人也随之面露惧色，厉声斥道：“什么事，这样失态！”

对方跪在地上磕头：“属下无能，阻挡不了，那天都来的将领已进了月族领土，扬言要见王上！”

苍月银血脸色微变，疾步要往边界赶去，方步出宫墙，敏锐的五感便觉察到来自上方窥伺的视线，苍月银血陡然抬头，他看见宫殿围墙上站立着一个身段颀长的青年，白袍猎猎，强光下他飘散的银发有如纤长的云絮，而他过分白皙的面容则像半化的冰。

“阁下擅闯月族王殿，是执意要起干戈了。”苍月银血沉声道。

青年笑说：“月族王殿的守备，果真一如既往的薄弱。”他嘲讽道，“银血王爷，你实在失职啊。”

“何必多费唇舌。”苍月银血戒备地注视着上方优美的身影，月族士兵迅速围拢，刀枪交错成一片严丝合缝的金属城墙，但青年脸上仍挂着散漫且适意的微笑，好似它们是纤细柔弱的苍白色藤蔓。

“我在此奉劝阁下回返，诗意天城的援兵今日便至，还望阁下心有分寸，不要逼月族做无益的冲突。”苍月银血道。

名唤黄泉的年轻将领在宫墙上肆意大笑，他一边笑一边说：“好，我要说的只是这一句——银血王爷，你是要请月王出来，与我商谈，你我握手言和，还是把天都和月族的战事提前到今日？”

苍月银血指节捏得咯咯作响，他方要断然拒绝，身后却传来幽溟焦急的喊声：“王兄，我答应他！”

幽溟大步走过来，甩下身后一批意图阻挡的侍卫。他脸色惨白，嘴唇颤抖着，但抬起的双眼却闪耀着光辉：“我是月族的王，你要同我说什么？”

“幽溟！”苍月银血唤道。

黄泉从墙上跳下来，他身量与幽溟同样纤细，只是个子稍高上一些，他打量幽溟的眼神就像一个野孩子在无礼地嘲笑文弱的同龄人：“在阳光直射之下站着谈话，这就是月族的待客之道吗？”

“好。”幽溟道，他做了个手势，“我们入殿。”

苍月银血神色焦虑地跟在他们身后，这时他听见一个下属在宫外大声喊道：“王上，王爷，诗意天城的援兵到了！”

那人把声音拔得极高，仿佛在刻意为内中的人壮胆：“紫芒星痕王爷就在外等候，要请进来吗？”

幽溟将视线投向兄长，而他的兄长探询地望着黄泉。黄泉笑道：“既然来了人，为何不一起见见？声势大些，岂不是更热闹！”

于是，漠刀绝尘便自殿外踏入，身后还跟着御不凡。后者在外已听闻天都将领擅闯宫廷，原本甚是警惕，但他与那将领彼此入眼一瞬，竟齐齐怔住了。

黄泉也未想到来的还有御不凡，一声“是你”险些脱口。御不凡下意识后退几步，嘴唇颤了又颤，一时惊愕万分，说不出话来。

更糟糕的是，旁边苍月银血已面露喜色，开口朝他唤了声：“二妹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