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在次日暂且停了,病却来得很凶。
苍狼在山洞睡了一宿,到底得了一些风寒。千雪孤鸣听他轻轻叫了几声,便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,又覆上他的双眼,示意快些睡。起身的时候,伸手仔细掖好被子,看着床榻上隆起圆圆的一团,不由苦笑了一下。
竞日在一边含糊地说:“姜汤不好喝。”
千雪孤鸣叹了口气,去屋子里找糖罐。倒出好些蔗糖来,一勺一勺地往碗里加。竞日孤鸣还说:“不够。”嗓子里如同含着一团甘蔗糖,话音都不甚清楚,软糯糯的。
见他这幅样子,千雪孤鸣也不好跟他置气。嘴里却还说:“谁让你自己出来找我的?”勺子磕在碗底,清脆的一声,“身体不好,还要出来淋雨。”
竞日被他扶着坐起来,低头一口一口喝着姜汤,脸上浮起些笑:“看下雨了,你和小苍狼又不回来,我担心。”
“我们哪里需要你担心了。”千雪孤鸣道,“你这样,才是让人为你担心。”
竞日却不说话,碗里还剩一口,却是不肯喝了。千雪孤鸣说:“糖也加了,还不喝?”
竞日道:“不够甜,姜汤还是辣。”
千雪孤鸣失笑:“那你要加什么?”
男人笑笑,极柔和的:“蜂蜜,最好是桂花蜜。”
“大冬天的,哪里来的蜂蜜,哪里来的桂花?”千雪孤鸣梗了梗声音,舀了最后一勺姜汤,硬是往他唇间抵进去,见他皱了眉,到底是柔声说:“最后一点,喝了就好了。”
竞日咽了那口姜汤,嘴唇却还是紧抿着,千雪孤鸣要把勺子抽出来,才发现竞日用牙齿咬着不放。他说:“多老的狐狸了,还要这样。得亏是苍狼已经睡了,若是醒着看见祖叔叔这幅样子,还惹小孩子笑话。”
竞日含混地说:“桂花蜜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千雪孤鸣收拾了碗,端着起身,“到了秋天,我去给你采。”
竞日倚在床上,看着他走开,又听见隔壁传来盆碗磕碰的声响。脸上似乎笑了笑,眼底却掠过几丝暗影,如同水中波痕,一闪而逝。
苍狼在被褥底下有些闷,尾巴下意识扫了扫,竞日便又给他塞好被子。他看着底下露出的一截毛茸茸的耳朵尖,眼中极温和,看了一会,却又显出一些悲怜的神色。
一旁千雪孤鸣收好了东西,竞日又要他过来陪自己说话。他说:“小千雪,你一定没喝过桂花蜜。”
“我那里有你那么讲究。”青年摆手道,“喝什么不是喝,还要分什么桂花蜜槐花蜜荆花蜜……”
竞日笑道:“我比苍狼还小的时候,我母亲会去给我采桂花。”
“哦,是。”千雪孤鸣说,“我知道的,你有个娘,就是不知是狼还是狐狸?”
“当然也是狐狸。”竞日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,“我是狐狸,我母亲自然也是。”
“可我是你的侄子,我却是狼。”千雪孤鸣不甚在意地说。
“我和我母亲都是被你祖父收容的。”竞日不咸不淡道,“所以我不是狼。”
“狐狸也有狐狸的好。”千雪孤鸣哈哈一笑,拍了拍他冰凉的手,“不过说起来,我还没见过你的尾巴。”
竞日佯怒瞪他,闭了眼倚着榻,不说话。
“哎,不让看就不让看,别一副生气的样子。”青年挺无聊地捻着他襟口垂挂的绒球,“那就继续说桂花蜜,别告诉我你长大之后,就再也没喝过。”
竞日淡淡道:“我母亲死了之后,就再没喝过。”
千雪孤鸣收了手,看他低垂的眼睫。忽的又笑起来,手指根根嵌进他指缝里:“我不是答应你了么?到了秋天,我也去给你采桂花就是了。”
竞日不答,青年想了想,又正色说:“对了,到时候苍狼若想喝,不能让他多喝,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。”
男人轻轻抿了抿嘴唇,笑了一下:“我知晓。”
眼神微微一暗,千雪孤鸣却不曾知觉。他一贯是爽朗直白的,藏不住多少心思,也看不出多少心思,只觉自己既是如此想,那么对方也必定与自己同样。
多年的相伴令他只记住了这一份柔情,仿若自己全心全意待他人,换得对方一份同样的情意,就已经是生命全部,至于是狼,是狐狸,或者更深里一些的事情,却再不去思考了。
这般的人生好得像梦,却也飘忽的像梦,如行在云上,一脚踩空猛然惊醒,才痛得真真切切。
次日天色阴得厉害,不知何时便要下雨。昏昏沉沉睡至巳时,从窗外望去,依旧漏不下一丝光。苍狼和竞日的情况都好了不少,千雪孤鸣听闻屋外有人叩门,拔了门栓推开来,阴云滚滚,映着姑娘一身紫发紫裙,却是凤蝶。
大约是那位生性闲散的好友要传话,却让自己的侍女来走这一趟,也实在是懒得诚恳。凤蝶道:“义父,主人在为你重算天劫,要你过去。”
居然要重算,真是难得的勤快了。千雪孤鸣便应下,随她前去。临走前又去看了竞日一眼,男人斜倚着,安安静静喝着姜汤。
他问:“要再加些糖么?”
竞日摇摇头,敛眸仔细喝着,看上去十分温顺。千雪孤鸣又说:“我去温仔家,看他再算次天劫,很快就回来。”
“嗯。”竞日坐在那,定定看他,眼中笼一圈淡金色的光,情绪却不甚纯粹。
跟了凤蝶到神蛊温皇住处,阴云相较出门时压得更低一点。推了门进去,黑洞洞一片,忽的传来人走动的窸窣声音,是温皇到角落处点了蜡烛。先点一角,沿室内周回一圈,依次点了八处烛火,总算是把室内照得明亮一些。
千雪孤鸣见地上画着纵横线图,便问友人算出何事没有。神蛊温皇手里捻着一根签,漫不经心地在掌心戳着,口中道:“好友啊,你上次说这天劫是你侄子的,看生辰还很年轻。”
摇曳的烛火照着男人的脸,半明半晦。千雪孤鸣心头忽顿,道:“是啊,是苍狼的。”
“我前几日算出这段时间确有天劫,今日忽觉不对,所以仔细重算了一次。”温皇放下手,低头看着手里的签,思忖片刻,“再算一次,天劫依旧是有的,但是,不应当是你侄子的。”
千雪孤鸣的心无端狂跳了一阵,烛火飘摇,直晃人眼,他往温皇走过去,脚步都略略不稳。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这时间,与你侄子的生辰并不彻底相符……我见过几次天劫,你侄子年岁尚小,初次受劫,云相不该如此。”温皇思索着,手指在签上缓慢地摩挲,“更像已有些修为的精怪,我说千雪,这不会其实是你的天灾吧?”
“不可能!”千雪孤鸣失声道,语毕又觉失态,他吐出几口气,平复呼吸,“莫非是其他人的?”
温皇点头说:“不过山中精怪本就不多,到上千岁数的更是屈指可数,千雪,你不妨……”
却见青年神色微变,烛光在他面孔上落下扭曲的暗影。凤蝶担忧道:“义父?”却听对方后退一步,推开自己,颤声说:“温仔,我知道了,多谢你。”
“你不必如此担忧。”温皇轻声道。
“但愿。”千雪孤鸣弯了弯唇,笑道,脸色却极是难看,他推了门,快步向外走,脚步却越来越急促,到最后竟是飞奔而去。
凤蝶立于原处,有些惶然地看着犹立在屋中的男人:“主人……”
神蛊温皇叹了口气,将手中签子往地上一扔。上方刻字用朱砂涂抹,烛火一照,显出如玉润泽,却是“大凶”两字。
另一头,千雪孤鸣一路纵奔,脑中心绪如电,忽一失神,脚下石子绊足,险些扑倒在地。乌云压顶,沿路风寒刺骨,步履间利如针砭,青年疾驰归家,手按住门扉,脸上竟有汗珠淌落。他吐息连连,动了动唇,嗓音亦沙哑不似往昔。
他道:“小叔……苍狼……”
无人应。
心中一凉,如淋冰雪般,千雪孤鸣疾步踏入卧寝。入目所见,床榻正如去时,上面却空无一人,唯有榻边搁了一个空碗,内中姜汤却已被饮尽。